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兴化老火葬场在哪里,兴化老小区改造名单

酒易淘 红酒 2022-08-01 17:57:39

品牌名称:酱香白酒加盟 所属行业:酒水 > 白酒

基本投资:10~50万元 投资热度:

加盟意向:1634 门店数量:534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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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赵长公主谦恭地爱了梅鹤亭七年。   

  

  她是晋明帝最宠爱的女儿,她受不了任何委屈。偏偏一眼就选中了高傲孤傲的寻花人琼林宴,扮作许。   

  

  我为他失去了骄傲。   

  

  渴望他生个孩子。   

  

  可是,七年了,他白天忙,晚上光,嘴巴从来不嫩不软。   

  

  宣明珠以为自己一直记得。   

  

  直到太医确诊宣明珠患了不治之症,时间已经不多了。   

  

  许冷冷问道:“殿下嫌麻烦还不够吗?”离开房间。   

  

  那一刻,长公主突然意识到,忒瑶已经活到了狗的七年。   

  

  *   

  

  之后长公主放下,红妆,马酒,绿茶,皮叔,小狼狗,哪个不香?   

  

  玩够了,把一张休的书扔在梅鹤亭脚边,笑着生:“记住,我不要你了。”   

  

  许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英俊小将军,有些惊慌失措。   

  

  ***   

  

  梅亭师从御史,一生把禁欲与静止刻入骨子里。   

  

  直到得知真相的那一天,一向自持的大理青发疯了,满世界找名医。   

  

  后来,他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心血做引子药。他跪在长公主面前,眼睛红红的。“请喝了它,我不会让你死的。”   

  

  宣明珠当着众人的面笑着把那碗药倒在地上:“我的人生与你无关。”   

  

  第一章。我感觉这七年都是她一厢情愿的。   

  

  “我怎么了?”   

  

  金永春第三年的春天,在长公主宫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宴会。牡丹园里,与水榭相邻的五蝠如意戏台上,有百分之十的百姓生日爆笑戏文。   

  

  后屋,赵乐王妃的内厅,可以听到针扎的声音。   

  

  苏西的红色钱包遮住了她的身材,只露出纤细的手腕。   

  

  李青的声音连问了两遍,在茜衣橱外的太医脸上露出紧张的表情,她若有所思地保持沉默。   

  

  玄明珠皱了皱眉,一旁的宫女立刻撩起帘子,露出一张绝美的脸。   

  

  只见她身着一袭干红、金粉、云锦礼服,翻领、衣袖上绣有金丝仙鹤,随意靠在圈椅上,显得她丰腴华贵。   

  

  杨太医只从眼角瞥了一眼,连忙低下了头,却不敢说话。   

  

  “怎么了?”   

  

  玄明珠等了一天,放下手里的手绢,愤然一笑,“为什么我的宫女得了不治之症,还是这个生日就要死了?”   

  

  四月初八,佛祖的生日,也是赵乐王妃的25岁生日。   

  

  自金代始皇以来,崇佛之风愈演愈烈。所以这一天,洛阳数百名官员退出朝廷休息,恰逢公主府大摆宴席,宾客纷纷前来祝贺。   

  

  玄明珠在宴席中途感到头晕恶心,担心对人无礼,便叫太医为他把脉。   

  

  “哦,殿下,小祖宗,今天是你的大日子!”奶,崔石听了急忙嗔道。   

  

  在生日节下,生与死是没有禁忌的。   

  

  公主心里一肚子气,翠嬷嬷知道是徐没给她准备生日礼物的气,又不想拉下脸来提醒,大惊小怪。   

  

  杨医生被讽刺后眼皮跳到——。谁知赵乐长公主是始皇帝的曾祖父晋明帝最宠爱的女儿,这个御姐极其珍贵。她结婚前的张扬肆意,在洛阳可以称得上一百零九方。   

  

  结婚后,很多贤惠的人都结了婚,膝下有了孩子。现在,他们正值壮年。   

  

  杨太医心中闪过深深的遗憾,小心翼翼地答道:   

  

  “我想向长公主殿下报告。殿下的脉象与柔嘉太后颇为相似……”   

  

  玄明珠猛然抬头,崔嬷嬷不小心摔碎了手中的冰梅和青花。   

  

  *   

  

  “黄姐姐怎么还没出来?今天,有这么多的鲜花和锦缎。没有她做主角可行吗?”   

  

  在牡丹园舞台附近的宴会上,说话的女子穿着一件由十种锦缎和鲜花组成的礼服,这是一件非常漂亮的礼服   

  

  “哪里是醉了,怕是累了。我不知道这个生日聚会是谁,名义上是徐梅为她组织的,但实际上并不是宣明珠亲自动手。啧啧,就是让别人觉得徐梅心里有她。”   

  

  包拯公主知道两位姑母从小没打过交道,就假装听不到她话里的嘲讽,说:“没错。”   

  

  “不是吗?”小玉嘴角微翘,一边看戏一边说:   

  

  “那被父亲爱着呢?我把一个不爱她的男人绑在我身边,我还得为他抚养两个不是我亲生的儿子。我喜欢,呵呵。”   

  

  裴宣微笑着保持沉默,听着长辈们的私事,心里微微有些高兴。   

  

  当然,她对自己高贵的姑姑没有什么不满,只是长公主在人生的前二十年过得太顺利了。别人仰望她久了,难免抱怨脖子酸,甚至心里酸。   

  

  据说晋明帝宠爱长公主胜过太子,为长女破例,建CCB宫,赠蟒蛇,拨皇军,享私宝。   

  

  挑出任何一个都足以让人羡慕嫉妒。   

  

  3354当然那是结婚前的玄明珠。   

  

  成玉公主侧身看了看男桌,看到了冷松般孤独的身影,随意地笑了笑。   

梅鹤庭,昔年帝师的亲传学生,晋明帝钦点的探花郎,身上那股子清冷禁绝的劲儿,啧,真是勾人。

  

  可惜呀,分明宰辅之才,一朝被长公主在琼林宴上相中,从此断绝了走到仕途最高处的可能。

  

  心高气傲如他,岂会不怨宣明珠?

  

  反正这二位成婚多年,共同出现在人前时,她是没见梅驸马笑过几次。

  

  成玉公主心中得意,遐想着她那个大皇姐背人处的狼狈,随手拈向水晶盘中的荔枝,突然惊呼一声。

  

  一盏新鲜研磨的墨汁从天而降,一星半点没浪费,全泼在了她新裁的什锦裙上。

  

  “呀!”宝筝郡主擦着手背,也跟着遭了池鱼之殃。

  

  那道鸦青色的小身影显然熟知地形,溜得飞快。成玉公主咬牙切齿的当儿,罪魁祸首已连影子也不见了。

  

  四周投来惊诧的视线,成玉的脸色比墨还黑,半晌啐出一声,“没教养的东西!”

  

  *

  

  “……成玉公主胡沁了些言语,许是恰巧被小小姐听了去,气不过,便泼了成玉公主一身墨。”

  

  杨太医前脚刚走,宣明珠掩着长睫不知作何想,即刻有人将前头的风波禀报进来。

  

  公主府邸重地,暗处自是不缺耳目的。

  

  只不过影卫迎宵说着说着,察觉殿内的气氛有些不对。

  

  崔嬷嬷一个劲儿给迎宵姑娘使眼色,泓儿澄儿两人,眼圈发红,好似刚哭过的样子。

  

  这是怎的了?迎宵纳罕。

  

  长公主殿下气量素来豁达,听过的酸话林林总总也有几箩筐,从来一笑置之。成玉的嘴臭也非一日两日,何故今日一反常态?

  

  “别停呐,”宣明珠木然抬起微白的脸,“六丫头的那些话,你一五一十讲来。”

  

  迎宵这才注意到,殿下的眼神也不同往常。

  

  以往遇到再大的宴会、经手再琐碎的府务,只要一提起驸马,殿下的眼神立刻会变得如汪了一池春水般温柔。

  

  此时,那双漂亮的眼里,只有冷寂的霜色。

  

  迎宵低道:“成玉公主说,殿下选了个,不爱自己的男人在身边……”

  

  那些话她难说出口,又不敢隐瞒,有一说一全交代了。

  

  宣明珠尽数听着。

  

  貌似没上心,却不由想起与梅鹤庭成亲这些年的种种。

  

  当年对他一见倾心,向父皇磨破嘴皮子求来这桩婚事,起初她担心这位出身江左清贵世家,比自己还小一岁的梅公子性子傲,不喜尚公主。

  

  所以在婚后,她舍了许多公主的仪制与排场,为他甘居后宅,洗手做羹汤;

  

  她性喜热闹,他却蕴藉好静,怕他嫌自己不学无术,宣明珠从此收起了马鞭酒具,改拗性情,学习书香世家的淑雅得体;

  

  他连笑的时候都少,宣明珠却还安慰自己:本宫的探花郎,自是生性便不爱笑的。

  

  在旁人眼里,这些却成了她堂堂长公主上赶子的笑柄。

  

  宣明珠垂下纤浓的眼睫,“宝鸦人呢?”

  

  迎宵小心翼翼道:“小小姐的事被驸马知道了,着令大公子捉回小小姐向客人道歉,然后……将小小姐关进祠堂抄书去了。”

  

  又关祠堂抄书?崔嬷嬷皱眉,小小姐才五岁啊。

  

  她心中埋怨驸马太不近人情了些,猛然记起公主如今急不得也气不得,鼻腔骤然酸涩,忙劝慰道:

  

  “殿下莫急,想是驸马一时气狠了,小小姐那边总归有大公子照顾着。”

  

  没等说完,老妇人自己先忍不住哽咽起来。

  

  犹记十几年前,柔嘉太皇太后突患疑症,太医号脉后说,是世上罕有的疑难之病,叫做“血枯症”。

  

  当时在宫里宫外征集了无数方子试验,都药石罔效,结果只熬了半年时间不到,太皇太后便薨了。

  

  柔嘉太皇太后,是长公主的生母。

  

  那一年殿下才十一岁,眼睁睁看着她的母后油尽灯枯。

  

  现如今太医又说,长公主的脉象与昔年太皇太后如出一辙。

  

  崔氏痛惜地望向自己一手奶大的殿下,心口如同扎进了一根冰棱——老天爷这是要摘去她的心肝吗!

  

  为何偏偏是这个病,这是不治之症啊!

  

  宣明珠那双凝睇含情的飞凤眸,此时沉寂得无一丝波澜。

  

  她推开卍字不到头的云纹窗,瞧着圃园中几棵鲜活盛放的晚春桃,声音有些虚渺:

  

  “嬷嬷你看,我说得准不准?如若这还不是金口玉言,便当我白做了这天潢贵胄。”

  

  崔嬷嬷红了眼,正在这时,门口的珠帘被挑起,一道清谡的身影迈步进来。

  

  崔嬷嬷的劝解便没能出口。

  

  男人的身量高挑匀停,此日又穿一件玄青地滚竹纹缂丝襕袍,腰封一丝不苛的束勒出蜂腰窄背,长身立在那里,越发显出一种清隽嶙峋的威仪来。

  

  迎宵等回神见礼,梅鹤庭轻轻点头,谨守礼节止步于纱帐外。

  

  他低头瞧了瞧宣明珠的脸色,“外头的客还等着,殿下何处不适?”

  

  崔嬷嬷一向尊敬驸马爷,此时心中却憋屈着一股无名怒火——如果驸马得知公主得了那要命的病,可还会待她如此不冷不热?

  

  正待开口,宣明珠摇头止了嬷嬷。

  

  她歪在圈椅里换了个慵懒身姿,抬眼看着这张丰神俊朗的脸,凤目幽幽,忽而笑了。

  

  不愧是他,这么喜庆的日子,还是一派雷打不动的淡薄模样。

  

  宣明珠的寝室中,有一张特意寻来的松梅白鹤小炕屏。这个人,其实很像上面的那只云霄鹤,任凭人间烟火盛,头颅也不会低一低,脊背也不肯折一折。

  

  偏生,让她爱极这些年。

  

  宣明珠柔声问:“宝鸦怎么了?”

  

  梅鹤庭顿了顿,道:“无非是顽皮,一点小事。”

  

  “嗯,当娘的做寿辰,女儿反被关进祠堂,也是一点小事。”

  

  梅鹤庭瞧见她似讥似嘲的表情,薄唇抿成一道清冷的线。

  

  “养性自幼起,论迹不论心。宝鸦拿墨汁泼人,你道不当罚?”

  

  大理寺少卿,总有数不尽的道理可讲。

  

  往常宣明珠很喜欢他一本正经的模样,也爱听那片凉沁沁的嗓音,正因这份儿天然矜贵,他才与旁人皆不同,才配得上“江左第一公子”的称号。

  

  此时默不作声瞧了男人半晌,忽从心底生出一缕倦。

  

  她不想分辨什么,疲惫道:“把宴会散了吧。”

  

  梅鹤庭但觉莫名,不知她闹什么脾气。

  

  宣明珠自从嫁给他,性情也算温柔顺和,无论理家还是教子,从未逆着他行事使他为难。

  

  是以梅鹤庭一时有些不适,“殿下,今日登门皆为贵客,是来为你祝寿。酒筵还未过半,作为东道,于情于理都不应失礼于人。”

  

  又一番大道理,将宣明珠已经到嘴边的“我身上不好”,给堵了回去。

  

  那双深黑的眼眸拒人于千里,仿佛无论她此刻说什么,都是在无理取闹搏取他的同情。

  

  她不想如此卑微。

  

  “那就请驸马替我好生招待客人吧。”

  

  宣明珠笑着,蛾眉间的红宝石滴露花钿随之晃动,一刹折射出摄人的明光。“哦,莫忘代我敬成玉一杯酒,她寡居寂寞,一向记挂着你这个好姐夫呢。”

  

  “什么?”此言于梅鹤庭而言无异是腌臜的,他听了,一时未及反应。

  

  待一愣过后,他的脸皮不可置信地涨红。

  

  “胡言乱语,殿下可闹够了没有!”男人拂袖而去。

  

  一屋子仆婢面面相觑,崔嬷嬷的心都快疼碎了,“公主,您为何不告诉……您又是何苦啊?”

  

  一片珠帘撞击声恍如玉碎,宣明珠怔怔盯着他离去的方向,心窝似乎搠进一把锋利的刀子,张口,却无言。

  

  是啊,何苦。

  

  成亲七载,并非没有自疑过,他是否根本不喜欢自己,而是她用权势迫了他。

  

  可像梅鹤庭这样骨鲠的人,若果真不喜欢她,何以还年年写下自制的七夕词赠她?

  

  是那“鹤衔珠影璧”,是那“永结鸾俦好”。

  

  他既有回应,她便也信了,这段姻缘不是自己勉强来的。

  

  直至太医诊出她患上不治之症,昭乐长公主才蓦然想明白。

  

  这七年,原是她一厢情愿。

  

第2章 .悟梅鹤庭,我不要你了

  

  宴会的后半场,作为寿星的宣明珠没再露面。

  

  所谓恩爱声名,原不过是她精心维系多年的镜花水月。如今生死都未卜,种种虚假的粉饰,就此撂了挑子也罢。

  

  黄昏宴席散场,梅鹤庭倒过来了,但长公主寝殿的雕花门阖着,将他拦在外面。

  

  梅鹤庭在门外默立片刻,转身去书房。

  

  跟着他的姜瑾是梅鹤庭的得力亲信,见状心里发急:公主殿下不开门,郎君你也不会上去敲敲门,说句软话吗?

  

  姜瑾迟疑道:“白日里长公主殿下传了太医,想是有些不爽利的,郎君何不低个头,将早早备好的那礼物……”

  

  不待他说完,梅鹤庭冷淡开口:“往常一点小病痛,她哪回不是不遗余力传到我耳里才算数。今日这么静着,想来无甚大碍,便随她冷静去。”

  

  屋里,宣明珠默不作声地坐在宝凤妆镜前。

  

  炉里的蜜合香换成了气味更淡的莲蕊衣,泓儿和澄儿为公主一一拆下髻上的玉钿珠钗,一头浓密的乌发,柔柔披散下来。

  

  泓儿和澄儿轻手轻脚地收拾奁盒,竭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。

  

  杨太医那话,她们是亲耳听见了的。

  

  二人打小服侍长公主,对宣明珠的感情非同一般,皆不愿相信殿下尚在韶玉之年,竟会得了这个病。两人腹内酸涩难已,又不敢表露出来。

  

  宣明珠从镜中瞄见两个傻丫头的神情,勉力莞起唇角,故作嗔色:“你们可该出息些,莫叫我笑话了,怎见得我立时就……”

  

  想起奶姆还在跟前,老人家听不得生啊死的,她掩住后头的话,歉意地看了嬷嬷一眼。

  

  洗尽铅华的女子,一头长长素发安静地垂在雪颊两边,黑者愈为黑,白者愈为白,干净的纤尘不染。

  

  唯眉间一粒朱砂痣,没了花钿遮盖,露出本来的艳色,靡丽灼人。

  

  崔嬷嬷心里抽凛子一寒。

  

  她认得长公主这个眼神。

  

  当年太皇太后病危,太医署束手无策,皆道此病无药可治,长公主闻言一怒便带禁军拆了太医署大门,扬言若治不好她母后,要他们通通陪葬。

  

  那个寒冬腊月里,崔嬷嬷跟随小殿下,拜遍京城大大小小的佛刹。

  

  她亲眼看着素不信佛的小殿下,手捧菩提珠一遍遍三跪九叩。

  

  小殿下哪怕额头与膝盖都磕得肿烂了,双腿冻得发僵,仍倔强而虔诚地叩拜佛祖,妄求一个神迹出现。

  

  她也曾陪着小殿下,日夜不离在太皇太后病榻前侍疾奉药。面对母后日渐枯瘪的脸颊,小殿下只勉力笑说,“宫殿外桃花又开,母后要快快好起来,陪女儿一起去看啊……”

  

  即便这么着,人也没能留住。

  

  大丧过后,小殿下就砸了腕上那串珠子。

  

  曾诵经文万遍,曾见青灯万盏,少女服斩縗,从此憎佛陀。

  

  此刻公主的眼神,与从皇陵出来那日一模一样。

  

  槁木死灰般黯淡,寻不出一丝神采。

  

  当年长公主为太皇太后哭干了一双秋水眸,今日得知自己剩时无多,硬是一滴眼泪也没掉。

  

  崔氏知道书上有句话,叫哀莫大于心死。

  

  她深吸一口气,只当没看出来,垂眼揽过公主入手柔腻清凉的发丝,为她梳头。

  

  也不再多嘴劝公主将病情告诉驸马的话。

  

  一手带大的姑娘,崔嬷嬷如何看不穿殿下的心思?以公主和驸马这些年相处的样子,对驸马爷说出实情,无非是以将死之人的姿态,向他祈求多一点的温柔与关心罢了。

  

  没理由女人一辈子都要为了攀附男人而活。

  

  何况她的小殿下生来骄傲,受不了别人对她施以怜悯的。

  

  落地的九枝鎏金烛台照曜着璨光,一室灯影默默。宣明珠由着嬷嬷梳头,心中惦记宝丫头,问道:

  

  “祠堂那边如何?”

  

  “回殿下,方才迎宵去祠堂接小小姐,小小姐比着三根手指一脸认真地立誓呢,说书若抄不完,此生便不走出祠堂半步。今夜就在那边睡了。”

  

  泓儿有意说得轻快些:“自是没忘记揪着二位小公子作陪,这会儿正一个磨墨扇风帮她拍蚊子,一个给小小姐讲江湖志异故事解乏呢。”

  

  宣明珠的脸上这才现出一点笑意。

  

  “得了,她自己愿意待在那边,随她吧。记得备好夜宵,别饿着他们了。”

  

  “是。”

  

  落帐熄灯,一宿无话。

  

  宣明珠原先觉得孤枕寒衾最是难熬。

  

  梅鹤庭性子虽冷,可他的身体一年四时都温暖如火炉,她习惯钻进他怀里,抱着夫君窄劲的腰身入眠,闭上眼,便是满心踏实。

  

  最怕大理寺出急案,梅鹤庭晚间当值回不来,她孤零零一人,只剩“碧枕纱橱,半夜凉初透”的滋味。

  

  而今心上冷了,发觉一个人也不过是如此这般渡过,没甚不好。

  

  一夜无梦。

  

  *

  

  卯牌时分,晨曦映照窗棂,闻得公主殿下醒了,八个婢子鱼贯入内伺候洗漱。

  

  澄儿浸手巾时习惯性禀报一句,驸马爷天没亮就去了署衙——被泓儿用手肘怼了一下子。

  

  宣明珠将她们的小动作看在眼里,淡淡自嘲:“这毛病是该改改,往后我不问,他的事不必提了。”

  

  澄儿欲言又止。

  

  宣明珠问,“还有什么事?”

  

  澄儿语气有些吞吐:“清早坊市门才开的时候,御前的黄公公过来,传陛下口谕:长公主寿诞宴席过于张奢靡费,祖宗之训不可忘,铺靡之风不可长,责令……闭门思过,慎以为戒。”

  

  对于一道口谕而言,这已是非常严厉的措辞。

  

  宣明珠丹唇轻勾,“本宫的好侄儿,终于舍得与本宫撕破脸了?”

  

  当今天子年不及弱冠,登基三载,便有三年没叫过昭乐长公主一声皇姑母。

  

  泓儿无奈的低道:“殿下别这么说,毕竟至亲的血脉,陛下听到了只怕寒心。”

  

  “我倒指望他不认我这姑姑呢。”

  

  宣明珠身上罩着件宽松的雪青地绣鸾中单,对镜描摹黛眉,对皇上降谕责难全然不放在心上。

  

  转头笑问二婢,“本宫今日眉妆如何?”

  

  泓儿和澄儿眼前一亮,点头如小鸡啄米。

  

  长公主眉间生来有一颗殷红的朱砂痣,只因驸马一句“过媚失体”,从此不是描作花钿样式,便是饰戴眉珠遮住。

  

  殊不如原原本本地露出来显得娇媚。

  

  澄儿不懂驸马爷那些大道理,她只觉得堂堂一朝尊贵的长公主,便应当美得肆意张扬,做什么遮遮掩掩的呢?

  

  早膳之后,屋里“蹬蹬蹬”跑进个身穿百蝶绫纱裙,头扎丸子髻的女童,瞧见宣明珠的新妆,小姑娘惊呆了。

  

  “阿娘今日好美!自然昨日也极美,不过今日尤其美得女儿自惭形秽,想来明日女儿再见阿娘,就要被美得晕古七啦!”

  

  奶糯的声音中气十足,她一开口,压抑了一日的屋子腾地霍亮起来。

  

  泓儿和澄儿笑着请安,又端出毕罗点心诸甜食来,奉给公主的宝贝开心果。

  

  随即想到公主的病情,再看如此乖巧讨喜的小小姐,二人强压心绪,退到纱橱外头。

  

  “殿下,大公子和二公子说怕误了国子监进学的时辰,就不进来请安了。”崔嬷嬷轻声道。

  

  宣明珠闻言目光微动,道声“知道了”,捞起那团子放在膝上,嗅着她颈窝好闻的奶香味儿。

  

  “怪不怪你爹罚你抄书?”

  

  梅宝鸦摇头晃脑,还挺骄傲:“反正抄习惯了嘛,祠堂耳室的小床都是给我量身定做的,还有梅大梅二陪我哩。”

  

  说着小姑娘又皱起眉毛,十根细白的手指纠结在一起,嘟嘟哝哝:

  

  “用墨汁泼人不对,这错我认啦。可我问爹爹,那个坏姨母说人坏话在先,就不罚她吗?爹爹说……哎,说了一大堆,好像蛮有道理的,不过宝鸦不喜欢——哼哼,下回我还泼她!泼完就抄书!”

  

  这孩子从小便伶俐过人,但凡见过的字听过的话,过耳目而不忘,应是随了她父亲。

  

  宣明珠抱稳牛皮糖一样扭来扭去的小团子,摸摸她的头。

  

  “他是不是说,成玉的错在先,宝鸦的错在后,她的错大你的错小。可是她犯的错没人能证明,你的调皮捣蛋,却是大家都看见了。这种情形下只有先问心无愧,将自己干净摘出去了,才好清算别人的错。”

  

  梅宝鸦听得极仔细,拍手道:“对!阿娘可真懂爹爹!”

  

  可她还是不喜欢——不痛快嘛。

  

  宣明珠也不喜欢。

  

  公平,规矩,分寸,是梅鹤庭十七岁之后的道理。

  

  肆意妄为,是她十八岁以前的道理。

  

  没道理她的道理迁就了对方的道理,翻过头来,自己放在心尖上疼的女儿却要受委屈。

  

  想当年她生宝鸦时,临盆之际血崩,即使性命攸关的时候,她也不肯松口舍弃这个孩子。

  

  而那时的梅鹤庭,因公在外办案,根本不知她身处生死关头,也听不见她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喊叫。

  

  当夜子时,梅鹤庭一身狼狈地赶回来,看见襁褓中瘦弱的婴孩,沉默半晌。

  

  只是对她道了声“抱歉”。

  

  彼时宣明珠虚弱地躺在榻上,浑身无一处不疼,对上那双歉疚到发红的眼睛,除了心疼,没有一丝埋怨他。

  

  坐月子的那段时日,梅鹤庭没伸手抱过孩子一回,没碰过她身子一次。

  

  “宝鸦,阿娘从前多傻啊。”

  

  “嗯?”梅宝鸦觉得头顶有些冰凉凉的,想回头,被一只手轻轻按住了。

  

  她转动乌溜溜的眼睛,指着自己的小脑壳大声道:

  

  “我这颗聪明的脑袋瓜,就是继承了娘亲的优点哩!娘亲若是傻,女儿就只能和爹爹一个水准了,嗐,亏了亏了,那可亏大了哩。”

  

  宣明珠破涕为笑,那一刹的目光温柔之极,也洒脱之极。

  

  是了,她至少还有小宝鸦,云胡不喜。

  

  *

  

  夜里宣明珠做了一个梦。

  

  梦中的少女十八岁,身穿一件火红石榴裙,立在御莲池畔,手折细柳,殷殷向着曲桥尽头张望。

  

  她在等一人赴会,是琼林宴后他们第一次单独的见面。

  

  很奇怪,宣明珠自知是梦,可这梦未免太真实了些,她能清晰感觉到少女满怀的期待和羞涩,手中柳条仿佛还散着草木清香。

  

  由远及近,一抹颀秀身影映入眼帘。

  

  是风清月白的雅致,也是霜襟雪骨的疏冷。

  

  十七岁的梅鹤庭背脊挺直,似一棵新长成的翠竹,剑眉入渌鬓,眸光如涧泉,峻傲得乱人心曲。

  

  宣明珠却知晓他接下来说的话多么寒人心肺。

  

  仅仅两句:

  

  “臣自认不适合长公主殿下。”

  

  “臣恐辜负殿下的美意。”

  

  如果这亦算作誓言,那么不得不说梅驸马在之后的日子里,践行得很好。

  

  左右是梦,宣明珠在梅鹤庭将要开口之际,一个箭步上去,仰面贴上他的唇。

  

  少年郎呆立原地,连惊诧都似来不及反应。待要挣脱,宣明珠泄愤般发狠一咬,而后毫不留恋地推开男子。

  

  骄阳下她笑靥如花:“梅鹤庭,我不要你了。”

  

第3章 .了自当及时行乐

  

  大理寺后衙的一间简舍内,枕臂伏睡在书案的梅鹤庭猛然惊醒。

  

  朝光透过窗棂,落在男子清冷有致的侧脸,似薄光迎上了一层薄雪,暖意所剩无几。

  

  梅鹤庭轻锁眉心,拇指怔然揩过唇角。

  

  ——方才的梦太真实了,温软的触感、濡湿的气息、逼真的血腥味,仿佛都留在唇上。

  

  梦中那个鲜妍如火的身影依稀如昨,咬人的那一口……真疼。

  

  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?昨晚他在衙署宿直,加上前日晚上被拒之门外,算来确有两整日不曾见过宣明珠了,怪不得会梦到她生气。

  

  至于惊醒之前女子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——梅鹤庭蹙眉,梦境而已,如何当得真。

  

  他单手撑着通宵后昏沉发胀的两只太阳穴,走到北窗下。铜盆中是冷水,掬一捧在脸上,可醒精神。

  

  而后整衣抚袖,束妥头冠,转身将桌案上的案卷整理一番,准备在朝会前将户部左侍郎贪墨案的始末再复盘一遍。

  

  门扉忽然吱呀一声,从外头被推开。

  

  只见两个同僚堆着满脸的笑褶进来,打头的身着朱色小料绫罗袍,另一人着地黄交枝细绫袍,七銙犀带上皆挂有一只绯鱼袋。与一身俨然公服格格不衬的,是二人手里各拎着一双……青竹筷。

  

  大理寺主簿卢淳风,评事员外郎李乾,用嗷嗷待哺的眼神盯着梅大驸马,颇怀怨念。

  

  “二位做什么?”梅鹤庭莫名。

  

  卢淳风摸肚:“饿饿。”

  

  李乾舔唇:“饭饭。”

  

  梅鹤庭眉眼清冷,“出去。”

  

  两个大男人加在一起有七十岁了,扮起不正经,让人简直没眼看。

  

  卢主簿给李评事使了个眼色,你看,卢某便说咱们梅大人是不懂开玩笑的。

  

  卢主簿讪笑道:“梅大人,不是我等没出息,实是咱们衙门做的朝食,咳,你懂的,与贵府的佳肴美味比起来有如云泥之别——”

  

  他动指做了个空中夹菜的动作,目光不经意瞟见梅鹤庭身后整齐的床榻,还有那张稍显凌乱的书案,双眼大睁:

  

  “梅大人您昨晚不会整晚没睡,一直在复核户部贪墨案吧?”

  

  身为皇亲国戚的驸马爷,不但主动要求夜值,还焚膏继晷勤恳如斯,岂不让他们这些照章混事的蹭棱子汗颜。

  

  李乾的筷尖轻敲卢淳风的筷头,示意老兄跑题了,卢淳风只得暂将脸皮丢了,干咳道:

  

  “那个,下官其实想问,这两日贵府的庖人……没在家?”

  

  大晋朝的三省六部循有定例,会为上值的官员准备朝食与午食,只不过公家出银做出的伙食嘛,臣工之间心照不宣,糊弄饱肚子足够,色香味就别想了。

  

  而像梅鹤庭这样一跃成为帝王的东床快婿,有长公主每日调着方儿往大理寺送三餐饮食,了不得了,就是当之无愧的一衙之宝。

  

  大理寺同仁跟着沾光,每日吃着皇家御馔,一个个被养刁了胃口。

  

  连大理卿崔锦衣也玩笑说:“刑部每年抢着要梅少卿,我都舍不得举荐,就怕手下一帮子馋虫跟我闹翻呦。”

  

  梅鹤庭除大理少卿五年来,长公主府的小灶一日没有断过,这两日接连断炊,就成了破天荒的事情。

  

  听到二人的话,梅鹤庭才陡然意识到这一点。

  

  五年来风雪无阻地送餐食,且每一日的食谱,都由宣明珠按他的口味亲自选定,一月三旬,一年十二个月,每旬都不重样,需要耗费的心神可想而知。

  

  他开始还会对她道声辛苦,渐渐的,便也像旁人一样习以为常了。

  

  梅鹤庭心口蓦然有些烦闷。

  

  来到自己的公案上,吃着不比以往的朝食,感受四周投来各种哀怨的视线,一向以稳重有静气著称的梅少卿,有些沉不住气了。

  

  府中是出了什么事情,顾及不上吗?

  

  转念他又想说服自己,家里和衙门做的都是同样饭菜,都是一样吃法,自己又不是那等矫气之人,何以不能适应?

  

  可业已惯成的味蕾明明白白告诉他,入口的东西难以下咽。

  

  梅鹤庭面无表情。

  

  抑或宣明珠还在同他闹别扭,用这种赌气的方式向他提醒她的存在?

  

  他越想越肯定,必是如此了。虽然成婚多年,她身上仍有许多抹不去的小女儿情态,他即使不赞成以私情影响公事,却也无法怪她。

  

  毕竟她是那样在意自己。

  

  近日忙着户部的贪墨大案,确实也冷落了她,连她逢五生辰宴的种种操持,都没顾得上过问。

  

  梅鹤庭面色由阴转晴,囫囵吃完,心想今日可以早些退衙,正好还有一份礼物没送出手。

  

  宣明珠见到后,必然便会高兴了。

  

  *

  

  早起没胃口,宣明珠只进了半碗藕粉莲子粥,服完药后胃里直闹腾。

  

  泓儿瞧着心疼,端了一碟糖渍梅脯来,宣明珠勉强噙了一颗含在苦麻的舌蕾,也是于事无补。

  

  歇息不一时,杨太医入府请脉,随行的还有尚药局前掌司林铉,以及一位专攻气血疑症的周太医。

  

  林铉老先生已致仕多年,身着一件素青的衫褂,须发皆霜白,此番是太医署为着长公主的病情,特意请他出山的。

  

  患病之事,宣明珠已勒令所有知情人严禁外传。不仅因为家私,还因她手里掌着皇城北衙禁军兵符,同时遥领一成羽林军铁骑。

  

  这两道兵权,是晋明帝山陵崩前留给她的护身符。

  

  长公主虽久居内宅,不过问朝堂事,但要说长公主牵一发而动朝堂全身,丝毫不为过。

  

  自然,此事瞒谁也不能瞒着皇上,宣明珠表明会找个合适的机会,亲自上达天听,杨太医这才愿冒风险替她暂时守密。

  

  三位医者卷袖净手,郑重其事地为长公主号脉。诊罢后互相对视,沉凝片刻,终究未置一词。

  

  一直紧盯着三位太医神情变化的崔嬷嬷,当场堕了泪。

  

  三位医术高超的圣手共同复诊,是没有诊错的可能了。

  

  宣明珠料到了这个情形,本没抱希望,便也谈不上多失望。

  

  早在母后得病当年她便明白了,神医断生不断死,灵药救病难救命。

  

  杨太医缓声道:“既如此,殿下还照着前日仆开的方子按时用药。此药方是在当年太皇太后的治方上加以改良,当年此病无先例,所以难免有所阙漏,而今仆等商讨后稍加添减,或可为殿下延寿……”

  

  宣明珠直接问:“多久?”

  

  杨太医低道:“一载左右。”

  

  宣明珠平静地点点头。一年时间,用来了却些遗憾,足够了。

  

  派人将三位医官从府邸后门送出,宣明珠趁喝茶时,抿了一下唇瓣,略略带出些血色,抬起头对崔嬷嬷浅笑:

  

  “早起没吃什么,这会儿倒想嬷嬷做的水晶小饺的滋味了。”

  

  崔嬷嬷忙不迭答应一声,揩了眼角去往厨房。

  

  直至人影远了,宣明珠放下瓜棱小盏,将迎宵叫进来。

  

  凤目敛起幽深的情绪,她一句句吩咐:

  

  “本宫的寿材可预备下了,棺,金丝楠木,椁,泰山汉柏。雕刻找上京最好的手艺师刻桃花连枝纹络,是否合礼制都不必理睬。这件事别教嬷嬷晓得,老人家经不住伤心。”

  

  迎宵如坠冰窟。

  

  长公主在为自己备棺。

  

  迎宵是暗卫,不同于泓儿和澄儿她们在内宅贴身侍候的,不禁疑惑:驸马在何处?

  

  此时最应陪在长公主身边,给予殿下依靠和安慰的人,不正是驸马爷吗。平素驸马惯做甩手掌柜也罢了,可如今……他如何忍心让长公主独自经手此事?

  

  迎宵越想越替殿下不值,若非长公主让她下去准备车舆,只怕就要洒泪当场。

  

  宣明珠倒没想那么多。

  

  好时有好时的活法,将死有将死的过法,她还没入土呢,总不能先叫病魔吓死了不是。

  

  小宝鸦听过那么多志怪故事,其中有一个最为离谱。

  

  说一个病入膏肓的秀才,决心在死前做成十件一直想做,却未来得及做的事。结果中途遇到一位老神仙,不但治好了病,最后还修道成了仙人。

  

  当时听宝贝闺女奶声奶气地给她学舌,宣明珠着实开怀了好一阵子。

  

  这两日这个故事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。

  

  访道成仙她不指望,这临终十事,倒要好生思量思量。

  

  七年一觉黄粱梦,一朝梦醒,余下的每时每刻。

  

  自当及时行乐。

  

  *

  

  开在城南兴化里的宜春乐坊,曲子新颖乐伶水灵,颇受达官贵人的青睐。

  

  此间坊主更是个奇人,前身为翰林院杨大学士杨素的千金,因家道变故,沦落红尘。

  

  少有人知,她与昭乐长公主是总角莫逆的交情。

  

  当年杨家受先永德太子中毒案连坐,杨府男丁皆配岭南为城奴,女眷则发在教坊司成了官奴婢。

  

  后来几乎靠长公主的一己执意,不惜背上后宫干政的恶声,多方调查才寻找到证据为杨家平反。

  

  看尽世态炎凉的杨小姐踏出教坊司大门后,却死活不愿脱奴籍从良,说甚么,“我便要以此考验男子心性,若有哪位郎君不在意奴家出身,我宁自备妆奁嫁与此人。

  

  众人啧舌不已,宣明珠道是扯淡。

  

  她知道这不过是杨珂芝不想嫁人的借口,却也有一妙用——成了许多薄情男子的照妖镜。

  

  悬挂雾紫描金纱帷的厌翟车停在乐坊门前,一位唇如朱丹,发挽凤髻的妙龄女郎扶着侍婢手背,搴裳而下。

  

  她身上那件殷桃红的曳雾绡褶裥裙在阳光下五彩潋滟,非但不艳俗,反为主人渡染一身华彩贵气,令来往行人不敢直视。

  

  路人纷纷猜测,许是哪家贵人内眷出行,又何以来这男人寻欢地界?

  

  宣明珠何曾在意旁人议论,目不旁视。至于天子令她闭门思过的敕旨——真当昭乐长公主修身养性这些年,就是好摆弄的了?

  

  彩漆雕梁的牌楼下,宣明珠漆瞳微缩,望向那块久违的额匾。

  

  “宜春”二字,还是她亲题。

  

  替好友昭雪那日她豪气地说,你想开乐坊就开乐坊,哪个敢嚼舌,本宫剪了它凑出一桌子,给你送来做贺礼!

  

  吵掰那日杨珂芝说,你这糊涂蛋为一个男人就不登我这个门,好,怕惹闲话就一辈子别来!

  

  当时宣明珠愧疚难当,低头狠狠噙着泪,却不曾让步。

  

  她道,“鹤庭在翰林,经不起攻讦。除非我与他分道扬镳,绝不再来……请小芝姐多多保重。”

  

  多年之后,宣明珠站在这座牌楼底下。

  

  一个年轻女郎趋步自乐坊中迎出,长公主掩住怅惘神色,只见女子上身穿着一件束袖的松花纱襦,由一条鞶带扎在腰里,下头一条墨青地洒腿裤子,脚踩一双小鹿皮靴,来到牌楼下叉手见礼。

  

  姑娘打扮得利索,话也说得爽利:“小人恭迎殿下。先前接到殿下的贵帖儿,敝坊主道柴门有幸,本当奉箕帚相迎,只是我们坊主近日身体不适,不宜见客。”

  

  宣明珠已瞥见门扇后那一片翠色的裙角。

  

  她眉间闪过一片黯然,转了转小拇指上的翡翠戒指,故意笑道:“什么奉箕相迎,怕不是想拿着扫帚撵我吧?她不见我,我就立地不走了,你不妨去问问你主家,从小到大,她何时耍赖赢过我?”

  

  话音方落,一道人影刮风似的出了小楼。

  

  来到宣明珠面前,劈头便道:“殿下几尺厚的脸皮?这种话也说得出口!”

  

  “小芝姐姐。”

  

  宣明珠红着眼开口,轻唤她儿时的昵称。

  

第4章 .~“荒唐,殿下置气也要有个分寸。”……

  

  杨珂芝注视着和记忆中几乎没变的那张脸,神情几经变化,双眼也闪出水光来。

  

  “作大死的……”嘴里仍是不饶人,“要么好几年不露面,一来就青天白日恁大阵仗,生怕别人不晓得长公主学坏怎么着?”

  

  听她犹肯骂自己,宣明珠松了一口气,同时心口窝顶上一种涩涩的疼。

  

  她鼻子发酸地挽住火冒三丈的老板娘,“你我少年时,被我那些个没正事的亲王叔伯往教坊司里领的还少么,赏舞听曲而已,有甚了不得。

  

  “姐姐别骂了,昭乐心里疼。”

  

  她安静地抿唇,朝昔日的密友娇然一笑,杨珂芝心底最后的那点火气便也熄了,咬齿道了声冤家。

  

  乐坊中的装潢古韵盎然,又不乏从西市淘弄来的胡风物件。

  

  譬如一楼围屏间铺着一方旋纹波斯毯,几名赤足的舞伶正在上面练软功。其中有个新来的胡姬,栗发高鼻,面覆红纱,腰肢若秋药拂风,别有一番风情。

  

  宣明珠心情轻快起来,“坊中近来可添了行首啊,本宫不捧角儿听曲,洛阳美人皆寂寞了。”

  

  “听听,这风流未沫的德行就是你的狐狸尾巴,再藏多少年都藏不住。”杨珂芝笑话她一句,领着人上二楼。

  

  宣明珠依稀轻车熟路,木梯行到一半,忽侧身将一粒金锞子抛在那戴纱胡姬的怀里。

  

  “会弹阮吗,不拘什么曲儿听个响。”

  

  前头带路的杨珂芝轻翻眼皮,却也是许久没见过她这副儇佻的款儿了,心底又有一股暖意。

  

  经年的知己,原不在甘醴之交上,不因断绝联系便失去默契。二人入清轩,相对坐下,昔日翰林千金如今的乐坊老板娘,往宣明珠脸上细看了几眼。

  

  当场就落了泪。

  

  “当年我骂你重色轻友,都是气话,我何尝不知,这些年来乐坊能如此顺遂,多亏你暗中照拂?何尝不知,当初你决心做个甘居后宅的小妇人,是心悦你家驸马爱到了骨头缝子里。”

  

  “姐姐,”宣明珠无奈,“这么多年不见,见面就给我看金豆子呀?”

  

  眼下已是这般,更不敢告诉她得病之事,否则不知如何哄得好。

  

  杨珂芝摇头,握住宣明珠的手直直看着她,“你听我说完,你我什么样的交情,本不在见不见面。这些年,我想你来,又怕你真的过来,真的,你若不来,顶多是没良心,小日子到底过得美满。可你今儿一过来,我心里头咯噔一下子。

  

  “就知道那姓梅的,对你不行……”说完又兀自啜咽起来。

  

  何为朋友?是一眼能看出你过得好不好,一边骂得你狗血淋头,又一边为你哭到肝肠寸断的人。

  

  “姐姐从前骂得好,今儿骂得也好。”宣明珠轻声道。

  

  她可不就是色令智昏,可不就是没良心么。

  

  初嫁梅鹤庭时,公主二九年华,翰林才点探花。

  

  她生怕夫君清名受损,被那起子酸人在背地笑话尚了个日日不着家的公主,非但宜春乐坊不来,京中但凡有约她的酒宴游猎,通通不参与了。

  

  那些年,她把从前跟着自己城东呼鹰、西楼纵饮的小跟班们的心伤了个遍。

  

  生生活没了自己。

  

  还矜矜自喜,美其名,本宫浪子回头了。

  

  “没甚行不行的,他那个人,是好的。”

  

  只不过这份好给了天下为公,给了天子黎庶,唯独没用在她身上而已。

  

  如今说起这些,也都云淡风轻。况且这些付出不是梅鹤庭逼着她做的,是她自己乐意。人犯了贱,得认。

  

  要说唯一的遗憾,大抵是梅鹤庭虽没开口要求过,却也从没拒绝过她的改变。

  

  他坦然地享受了她的好处,却永远吝啬一声“好”。

  

  让她觉得自己不单贱,而且蠢。

  

  宣明珠轻耸肩头,宛如孤身跋涉千里的行人,终于卸下一副背负许久的重担。

  

  “今天过来,是我想通了一件事,也为向你赔罪。姐姐莫哭。”

  

  她扬头饮一盏宜春坊秘制的奶酥酒,就着楼下弄弦的月琴声,咂摸咂摸酒味,忽就笑骂:

  

  “这些年真活到狗身上去了!”

  

  杨珂芝剜了她一眼,他们两口子之间的事她不愿细说,她便不问。

  

  敛袖又为馋酒的小祖宗倒了一杯甜乳酒,细细瞧她眉间那颗鲜红魅人的小痣,杨珂芝到底开怀,展颜微笑。

  

  “如今算什么,回头浪子再回头?”

  

  宣明珠明眸皓齿哈哈笑:“当浮一大白!”

  

  二人多年未见,攒了一肚子说不完的话。杨珂芝问及长公主府的小小姐,说今日怎的不曾带来……正聊着,楼下突然响起一片尖叫声。

  

  “刘公子,不可,啊!”

  

  宣明珠与杨珂芝对视一眼,后者变色唤了声“青笠”,飞速推开轩门。

  

  宣明珠跟着出去,凭栏俯瞰,只见楼下那片莲花形的波斯地毯中央,一个惨绿锦服的男人俯面倒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

  

  “作大死的刘蛮子,大清早就坏老娘风水!”

  

  杨珂芝咬牙骂了一句,喝问那些花容失色的姑娘,“他怎么回事,你们谁惹他了!”

  

  “不是我们,刘公子方才进来,非、非要春芜姐姐亲手喂他酒喝,突然间就浑身抽搐,倒地不动了……”

  

  众人叽叽喳喳,吵得杨珂芝头疼,转头果断对宣明珠道:“别往下看,没的脏了你眼。今日我不留客了,叫青笠先送你回府,你既愿意出来,往后想聚随时都可以。”

  

  青笠便是之前出门迎客的爽朗女郎,此时有意挡在宣明珠身侧,恐长公主被腌臜气冲撞了。

  

  宣明珠没急着走,凤目轻眯,高声向下道:

  

  “诸人离他远些,护院何在,去探此人是否还有鼻息。春芜何在,看护着她别害怕也别跑了。再找一个不在现场的小倌去报官,余者不得出入乐坊,互为监督!”

  

  而后转头低问杨珂芝:“你认识那人?”

  

  杨珂芝意外地看着宣明珠有条不紊吩嘱事项,不认识一样看她两眼,负手道:“认得的,是吏部刘侍郎家的公子,总爱到我这坊里争风吃醋。”

  

  那护院在底下道了一声:“他没气息了!”周围伶伎又是一片惊恐低呼。

  

  宣明珠眉头微锁,“兴化里的执金吾长是谁?”

  

  杨珂芝倒未见惊慌,只是被问愣了,下意识回应:“我还以为你会直接问九门提督是谁呢。”

  

  宣明珠自己也愣了一下。

  

  连她自己都没发觉,与梅鹤庭在一起耳濡目染这些年,她行事变得愈发务实讲理,谨小慎微。

  

  倘若搁在从前,一个小小执金吾的名字,何劳长公主挂问。

  

  宣明珠气笑:“不然我直接进宫找陛下陈情,请皇上说句话,替你销了案子可好?”

  

  青笠在一旁心急如焚又目瞪口呆:底下死了人,怎么长公主与老板娘还有心情开起玩笑了?

  

  她不知道此事对于宣明珠来说,还真就是一句玩笑的事。莫说侍郎之子,便是尚书之子首辅之子,只要死因与宜春坊无干,她便能让此事掀不起半点浪花。

  

  只不过她不跋扈许多年,一时忘了这条捷径。

  

  “放心,有我在,耽搁不了乐坊的生意。”

  

  话音方落,坊门外隐隐传来人声:“大理寺的人来了!”

  

  乍听到“大理寺”,宣明珠刹那间耳熟得没回过神,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件什么事……

  

  待眸影低垂,与那走进乐坊的深绯公服男子视线相对。

  

  宣明珠蛾眉轻动。

  

  内心意外的平静无波。

  

  ——她曾听宫里积古的老人描述过一种感觉。

  

  一件自己十分熟悉的事,乍从别人口中听见,会觉得分外陌生;一个分明认得的字,盯着看久了,蓦然变得不认识;一张日日相见的脸,也会在某一刻,变得乍然生疏如陌路。

  

  这便是灯下黑、笼中火、局内人,一心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,跳脱不出无形的藩篱。

  

  直等到灯灭火熄,跳出局外,才知一片身心原还可以这样轻松。

  

  *

  

  梅鹤庭一进门,目光便被二楼露台的靓色吸引去。

  

  雪肌玉容的女子,发簪凤珠钗,身著朱罗裙,居高睥睨,眉间一点鲜红的朱砂痣,洒淡而靡丽,让人移不开视线。

  

  迥然不同在家时的淡雅妆扮。

  

  他唇角克制地抿起,定神收回目光,将袖管一折折向上卷起,取出雪白的方帕垫在手上。

  

  撩袍,屈身,亲自检查倒地之人。

  

  满室静寂中,但听得一道清沉音调:“男子年三十余,俯卧阖目,无气息脉搏。有髻,无冠,囟门、百会、双额、双眉无异常。舌紧抵上颚,双手僵蜷。身体不见外伤致命伤。”

  

  他令随行衙役一一记录,更进一步的尸体检复便交由仵作带回大理寺做。

  

  站起身来,男子漫漠垂着眼皮,用帕子细细揩拭每一根指头,自手指的根部至指梢,一丝不苟。

  

  他的长睫无情无绪地下敛,比之处理寻常公务的平和,命案当前,周身溢出几分不可侵犯的冷肃气。

  

  身后的秩属都了解梅大人的办案习惯,少卿不开口,谁也不敢率先打破沉默。

  

  梅鹤庭擦完,倏尔松开手。被团弄褶皱的丝帕便如一片雪瓣,自半空飘转而落,不偏不倚,盖在了死者头上。

  

  他低声吩咐佥事几句,自己朝着二楼方向,登上铺有红纱的楼梯。

  

  站定在宣明珠面前。

  

  清冷的声音与这脂粉之地格格不入,“命案关天的事,岂可儿戏。”

  

  宣明珠淡淡看着他。

  

  梅鹤庭那双漆黑的瞳里仿佛淬着冰,加重语气道:“殿下想见臣,就非得如此做吗,臣再有几个时辰便回府了,殿下都等不及?可知妨碍司法,被御史台得知,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?”

  

  杨珂芝这下听懂了,匪夷所思,这位驸马爷相貌生得是真好,就是这脑子,豆腐渣掺了水不成?

  

  宣明珠强忍住才没露出讽色,“我追随你而来?若我没糊涂,我是先你……”

  

  说到一半她忽然明白了,是坊外那辆公主仪制的厌翟车。

  

  舆车的行速比寻常马车快,她平日又不会来这种消遣场所,所以,他见了她自然以为,是她在家中思念他心切,一听说坊市有案件发生,思忖大理寺会来人调查,便心急火燎地提前来此守株待兔。

  

  说不得冤枉,因她从前确实干过类似之事。

  

  那是新婚头一年,她想为梅鹤庭过一个特别的生辰,便甜蜜地换上头一天他夸好看的金丝满绣流仙裙,去翰林院外悄悄等候。

  

  原本想给小夫君一个惊喜。

  

  结果也像今日这般,挨了他一顿数落。

  

  往事回首不堪,哪怕已没了当初的执念,宣明珠仍觉心里头隐隐作痛。

  

  她也曾从滚热的胸腔子里,捧出过真心给他。

  

  她也有如水晶琉璃一样,纯粹向往过、由衷欢喜过的韶华岁月。

  

  楼上楼下两方寂静,宣明珠访友的好心情被他一扫而空,低敛轻轻颤抖的睫。

  

  “让开。”

  

  梅鹤庭不愿她下次再犯相同的错误,拉住宣明珠的手腕,“殿下听言。殿下承胤贵重,自与寻常闺淑不同,一言一行皆为宗女之表率,不可从心所欲,逾矩乖张。”

  

  杨珂芝忽然没好气道:“青笠!”

  

  管他是不是这起命案的主理人,她这爆脾气真捺不住了!了不得,纵使晋明帝和先帝当世时,都舍不得说昭乐一句重话,他倒反了天罡,堂堂的长公主,教训张口就来呀?

  

  杨珂芝咬着牙根儿,“青笠,一个时辰前冰镇的酥酪此时刚好,还不端给殿下,用上一碗压压惊再走?长公主远道来访,你可仔细待人的礼数,别忘了醋打哪儿酸,盐打哪儿咸,鼻子上头俩窟窿通透些,连这么点眼力价儿都没有吗!”

  

  梅鹤庭微怔。

  

  青笠反应也快,顺势接口:“是。多承长公主殿下惦记我们坊主,今日特意来访,不成想闹出这种事,将殿下吓得六神无主,当真是敝坊的疏失。”

  

  梅鹤庭脑中有一瞬空白。

  

  一个时辰前,访友。

  

  ——她不是为他而来的。

  

  再看她的脸色微微发白,确实像被吓坏的模样。

  

  自己方才,对她说了什么?

  

  “臣……”

  

  宣明珠轻巧地抽出手,瞥了眼腕上那一圈红痕,神色雍容地走过男人身侧。

  

  避过他下意识伸出的手,长裙曳地,拾阶下楼。

  

  “梅少卿如此草率推演,本宫不得不怀疑大理寺主理刑狱的能力。”

  

  正欲跟上去的梅鹤庭怀疑自己听错了,双脚定在原地。

  

  宣明珠一步步走到围屏边,尸体已被两个衙役担上苫架抬去,她毫不避讳地站在那张波斯毯上,声音清凛:

  

  “限大理寺三日之内结案,崔锦衣亲自将案宗递到长公主府,滞一日,谪徽州。”

  

  崔锦衣是大理寺卿的名字,徽州是崔锦衣的家乡。整个堂厅,比方才的死寂还寂。

  

  那些因乐坊死人而惊恐万状的女孩子,忽见识到不怒而威的长公主殿下,言语间又偏向乐坊,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,只觉长公主殿下浑身上下都熠熠然闪着光辉,令人崇敬不已。

  

  只苦了大理寺的一众官役,个个屏息。

  

  评事李乾的寒毛都竖起了,往常这位殿下对着梅驸马要星星不给月亮,再和气也没有的,想不到今日竟当众驳了驸马颜面。

  

  他舔舔干涩的唇,试探开口:

  

  “启禀殿下,梅大人近水楼台,不如让他将案子进展……”

  

  “荒唐。”梅鹤庭回过神撩袍下楼,快步走向宣明珠:“殿下置气也要有个分寸,内阃不得干预有司办案。”

  

第5章 .断病情

  

  宣明珠回眸儇挑长眉,淡淡睨了他一眼。

  

  置气?分寸?

  

  “本宫承胤贵重,不是少卿方才之言吗?怎么转瞬功夫,本宫之一言一行便不成表率了,尔等便敢不遵从了?”

  

  长公主的声音并不高,李乾却兀自一个激灵,膝盖一软,泥首在地。

  

  他侧目偷觑,原来腿软的并非自己一个,大理寺的其它衙吏亦感到来自天家的威压气象,纷纷然跪倒一片。

  

  杨珂芝凭栏微笑——这才是,当年那位随同晋明帝接待新罗国来使,在朝堂上神色自若,应对如流的大晋长公主风采。

  

  梅鹤庭后退一步,有些陌生地看着她,无来由忆起那个梦。

  

  梦中少女骄矜的眉眼,与眼前妍丽却冷漠的神情极其相似。

  

  她对他说:我不要你了。

  

  梅鹤庭心头闪过一缕抓不住的慌。

  

  *

  

  宣明珠神色平静地说完那番话,踏珠履便行出乐坊。

  

  登上翟车就吐了一口血。

  

  初时她只觉喉头腥甜,等看清帕子上殷红的颜色,怔愣好半晌没回神。

  

  她记得,当年母后是在弥留之际才开始呕血的,吐血症状出现不到一个月,便仙逝了。

  

  “殿下。”

  

  紫帷外突兀响起一道声音,带着熟悉的清冽。

  

  本就心底发冷的宣明珠登时打个寒颤。

  

  她掐紧冰冷的指尖,从失魂中回过神思,将那团血帕塞进袖口,清了嗓音问道:“还有事?”

  

  梅鹤庭竟会丢下他的公职追出来,有些出乎宣明珠的意料。

  

  想必是她的发号施令,让他不解,不适,亦或不悦了?

  

  隔帘听他道:“方才是臣误会了殿下,臣在此赔礼。殿下想来受了惊吓,待臣归家,陪殿下说话可好?只是……莫要干预有司,再使得陛下不满。”

  

  听听,一口一个为臣,一口一个殿下。

  

  多年的夫妻,终究过成了恪礼的君臣。

  

  想必他是听说了皇帝下旨令她“闭门思过”的消息,才会一反常态,追出来规劝她吧。如此低声下气地当街赔礼,也真难为风骨卓然的梅大人了。

  

  宣明珠胸间的气血又在翻腾,纤掌捧心,在车厢内轻轻阖目:

  

  “本宫的确受了惊扰,目下心神不定,驸马可愿送本宫回府?”

  

  果然,翟车外没了动静。宣明珠如愿勾唇,吩咐乘舆使:“启驾!”

  

  梅鹤庭的为人,先公后私先国后家,从未有过例外。往常她失望也无用,今日以后,再不会了。

  

  只是自己的病情比预想中更为严重,如此,解缡之事要尽快提上日程了。

  

  *

  

  回到府中,却听说宝鸦午睡魇着了。

  

  宣明珠不及换衣,来到宝鸦住的雏凤小院,中途趁崔嬷嬷不在身边,顺出袖里的丝帕交给泓儿。

  

  泓儿一眼瞄见上面的颜色,心头大震,宣明珠以眼神示意她悄悄处理掉,不许声张。

  

  前除栽种着佛桑与千叶榴,映日的鲜红比衬别样的翠绿,是小女孩子院里才有的鲜活。清风自暖日的云脚吹入这方小小清净地,木叶簌簌轻响,宣明珠的心绪安定下来。

  

  小婢为长公主挑开半卷的细篾帘子,屋里已站了不少人,除却梅宝鸦身边的一个奶姆两个使婢,府上养的一位女医官也候在抱厦。

  

  落地罩的多宝橱槅旁,还有两个少年笔直而立。

  

  其中一个穿着青圭色缂丝圆领衫袍,年纪在十二三岁间,另一个年龄稍小,皆容清神隽,并肩站在那处,隐隐有芝兰玉树之姿。

  

  二子齐唤“母亲”,躬身向宣明珠请安。

  

  宣明珠点了头,额上汗水粘住流海的小姑娘已经在小榻上可怜巴巴伸出手。

  

  宣明珠洗了手,熟练地将小团子抱在怀内,侧坐榻边。她轻探宝鸦的额头,不曾发热,这才松了口气,挥退兴师动众的众人,只留下两个少年。

  

  她目光逡巡着三个机灵鬼,似笑非笑。

  

  “说吧,是午睡前又听志异故事了,还是哪位好哥哥又带着宝鸦去爬假山了?”

  

  宝鸦在馨香的怀里眨眨眼睫,乖巧不语。

  

  稍矮些的月白服少年径先笑道:“论起小妹的‘好哥哥’,母亲晓得的,我一贯争不过兄长。”

  

  “嘿!你这小书呆怎么蔫坏呢!”青圭衫少年急了,“娘啊,天地良心!我今儿都没见着宝鸦,是午时下学听说宝鸦睡魇了,才过来瞧瞧的。”

  

  说着他对宝鸦一阵挤眉弄眼,试图拉拢盟友替自己正名。

  

  宣明珠微笑。

  

  长子梅豫,次子梅珩,皆是宣明珠过继到膝下的养子。

  

  她与梅鹤庭成婚之初三载无子,梅鹤庭嘴上不说什么,以宣明珠当时的德性,心中无愧才有鬼了。尤其太医明言她的体质不易成孕,宣明珠便与驸马商量着,从梅氏本支过继一子,即是梅豫。

  

  第二年,她又从皇室中过继了一个父母亡故的郡王之子,本名宣珩的,改为梅姓,养在膝下,是一心为了让梅家子息繁茂些。

  

  那几年成玉在背地里动辄笑她是“不下蛋的锦鸡”,“只知扒别家的窝”,宣明珠得知后,好生赏了那碎嘴子几巴掌。

  

  在她心底里,实则一向视梅豫和梅珩如己出,无半点芥蒂。

  

  梅宝鸦不负所望,在娘亲怀里扭动小屁股,扒在娘亲耳朵边说:“对的,梅大今天给我讲的奇异故事可带劲了!”

  

  梅豫两眼一黑:宝鸦误我!

  

  梅珩澹然微笑:妹妹睁眼说瞎话的本领越发高超了。

  

  “叫大哥哥。”宣明珠轻拍宝鸦的背,“不许欺负人。”

  

  “噢。”宝鸦慢吞吞应声,龇起小白牙对梅豫甜甜一笑,也不见叫人。

  

  这孩子早慧,从小眼睛里干净,早年间往往只是抱去园中逛游一圈,回来便会梦魇。

  

  醒来汗出了一身,亦不哭不闹,只是格外黏人,总让爹娘晚间陪她一起睡。

  

  母子间说笑了几句,宣明珠问清情况,宝鸦此日确实没去过花园水井假山之类的地方,上一个志异故事,还是初八那日听的,便命奶嬷嬷翻出祟神簿子,向园子正西方送走了花神娘娘才算完。

  

  宣明珠又命丫头取来蜜腌的玫瑰卤子,拿小篆字隐青盌澥了盏糖水,一口一口喂给宝鸦。

  

  随口问二子近来的课业如何,她想起了一事,好笑道:“什么国子监课业忙,过不来请安,是老大又背不出书了吧,打量着找辙在我这懵事呢?”

  

  梅豫哀叹一声母亲大人英明,不敢抖机灵,与梅珩一一作答。

  

  宝鸦听得小呵欠连天,欲将娘亲的精神全部霸占过来,猴着身子没个消停:

  

  “阿娘阿娘,我给你讲个书生和狐女的故事吧——”她猛一停顿,将头摇成波浪鼓。

  

  “不不不,我从来不听这种破故事,我最爱读书了!子曰,君子终日之间不违仁,子不语怪力乱神,阿娘,宝鸦乖不乖?”

  

  梅豫和梅珩同时起身。

  

  宣明珠一转头,看见梅鹤庭站在门口。

  

  虽则目下不欲看见他,她也不由微愣,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

  

  他身上依旧是挺括的深绯色制绣官袍,散着淡淡白术和皂角的气味。

  

  他这人有一点好处,在外接触了命案,回到家无论多匆忙疲惫,总会先薰净身上才进内宅,怕过了腌臜气给她们。

  

  宣明珠从前,很为这些小小不言的蕴藉而心动。

  

  她想着,清嘉少语,蕴秀于内,是他的品格,就需得她这样的耐心人,像推敲璞玉似的,细细去发掘琢磨才好。

  

  反正朝朝暮暮时日长,东鳞西爪的无须着急,一点点收集他的小癖性、小脾气、小美好,便觉这个人不再如表面的凉薄,拥有了独有她知道的色授魂与。

  

  可惜母后去得早,没有贴心的长辈教给她——这种精雕细琢、逐字寻句如翻书的心悦法儿,原该是男人对女人的。

  

  一旦反过来,由女人上赶子,男人未必领情心动不说,还可能觉得那是种无聊的困缚。

  

  宣明珠就是明白这一点太晚了。

  

  梅豫和梅珩对视一眼,眼里皆含敬畏,向父亲请安后识趣告退。

  

  梅宝鸦目光清亮,软软叫了声,“爹爹。”

  

  梅鹤庭嗯一声,多看了几眼母女俩静享天伦的画面,来到榻边,俯身用手背轻探女儿的额头温度。

  

  人顺势坐在宣明珠的身侧。

  

  他看着她的眼睛,嗓音低澈:“之前是想回乐坊中将事宜交代清楚,就送殿下回来的。”

  

  是回答,又像在解释。

  

  宣明珠懂了,厌翟车行得快,他没追上。

  

  若在几日前,她也许会因为梅鹤庭一改原则的体贴而欣喜。

  

  而今,命都快交代了,一点没滋味的小情小趣,也只是没滋味了。

  

  她面上淡淡:“这边我陪着宝鸦便是,你去忙吧。”

  

  梅鹤庭眸光微暗,萦绕在鼻尖的馨香霎那似远了,薄唇轻抿:“臣亭午后休值,无事。”

  

  说着,男人隐蔽地捏向袖管。

  

  袖中有一本集诗册,梅鹤庭编录了许久,本该在宣明珠生辰当日送出去,谁知那日闹得不愉快,便搁浅下来。

  

  正好,趁今日闲暇送与她。

  

  再向她赔个不是。

  

  她一向温顺可人,将话说开,便也不会闹了。

  

  宣明珠却倏尔起身,“既如此,你且陪宝鸦片刻,我回屋换件衣裳。”

  

  转头对小姑娘笑道:“阿娘换了衣服就来。”

  

  梅鹤庭心中有一闪而逝的违和。

  

  他感觉宣明珠今日对待他和女儿是两样态度,没等想明所以,宝鸦已点头扑到爹爹怀里,撒娇道:“抱抱!”

  

  梅鹤庭抱过女儿,怕硌着她娇嫩的皮肤,小心放轻臂力。

  

  宝鸦小脑袋靠在父亲肩头,闻到一点点清凉的松针味,又像是洛阳初冬的第一场新雪,觉得比她屋里薰的香果子还好闻。

  

  小姑娘半点不记仇,软乎乎的手臂搂上爹爹脖颈,仰起小脸:“爹爹,《论语》我都背下来啦。”

  

  梅宝鸦今年尚不到五岁。

  

  人都说梅家有女,模样性情肖母,才思心智随父,是不折不扣的天生之才。

  

  单说方才随口引用论语,一个尚在垂髫的稚子,口角伶俐得磕绊都没打一个。

  

  自然,这份天才也用在了翻蚂蚁窝藏进丫环被窝、爬假山掏鸟蛋砸鱼、往水井里倒胭脂——前些日子又添上一桩,用墨汁泼人。

  

  梅鹤庭帮她捋顺额前的流海,一改在外的冷峻,声音温醇道:

  

  “爹不考校你的学问,背不背书都不打紧,只是宝鸦要记得,不可以仗着自身聪明就随意欺负他人。”

  

  “嗯嗯。”宝鸦点头如啄米,“我乖的。”

  

  饶是梅鹤庭平素不苛言笑,此刻也不由得心头软化,看着小小年纪便五官精致如玉琢的女孩儿,眼中浮现几分暖色。

  

  自言自语:“你娘小时便是你这模样么。”

  

  梅宝鸦不赞成地直摇头,“岂会岂会,娘亲比天仙还美哩!一百个宝鸦才勉勉强强比得上娘亲的一半!”

  

  “这样啊。”

  

  *

  

  宣明珠回房换衣,是疑心衣领上沾染了血腥气,怕以明察秋毫著称的大理寺梅少卿发现端倪。

  

  不过想来,他是不留意自己身上这点小事的。

  

  并非宣明珠有意瞒着病情,故作矫情,而是她一夕改变心境,眼下正筹谋一事,需要与驸马全无纠缠的一刀两断。

  

  二人桥归桥路归路,不节外生枝,皇宫那头才好办。

  

  在鸣皋苑换了件家常衣裳,宣明珠没急着回去,召来暗卫松苔吩咐两件事。

  

  “让迎宵去宫门口等消息,算来太皇太妃生病的消息,这几日该传出来了。

  

  “你再去太医署秘询杨医正,我喝了药后,这程子总觉胸口闷闷的,嗓子眼发甜,可有什么妨碍?快去快回,莫露形迹。”

  

  她身边除了泓儿澄儿,加上在外行走的迎宵、送傩、松苔、雪堂几个,都是多年心腹,可以完全信任。松苔领命而去。

  

  不到半个时辰,松苔带回一个意外的消息:杨太医不慎在家中摔倒,昏迷不醒了。

  

  “什么?”宣明珠听闻此信十分吃惊。

  

  “医官去看过不曾,可严不严重?如何出了这等事?”

  

  松苔细细回禀,说这一日杨太医轮休,不在太医署,本来在家中午睡的,据杨太医的老妻张氏说,也不知梦里见了什么,突然惊坐醒来,大喊了两声:“不对、错了!”

  

  之后杨太医光脚下地,急得一个劲儿原地转圈,自己嘀嘀咕咕半天,就要出门。

  

  张氏见他鞋还没穿,急得拉他,不妨杨太医脚底板上有汗,二人一个拉一个抢,杨太医身子向前一踉跄,当头磕在了门槛子上。

  

  这伤磕在后脑,医官看过之后,道杨太医的年事已高,何时清醒不好说。

  

  言下之意,能不能醒都在两说间。

  

  宣明珠听了,纳闷好半晌,只得命人好生照拂杨府,胸口那股说不清的烦燥更甚。

  

  这时,午后的第二副药煎得了,澄儿小心翼翼地端来,碗口冒出的热气有股子扑鼻的腥味。

  

  宣明珠见了这碗苦药汤,没奈何,蹙眉接过白瓷碗一口气喝下。

  

第6章 .舍你我两清吧

  

  晚膳有阿耶和阿娘陪同,梅宝鸦吃得眉开眼笑,时不时左右轻晃着小脑袋,情绪上来了,还哼起不知名的小调。

  

  梅鹤庭换过一件群青地家常直裰,用膳时的身姿亦笔挺,偏头瞧她一眼。

  

  宝鸦立刻绷住小脸,软声软气的,“女儿晓得的,食不言寝不语。”

  

  宣明珠心头记挂杨太医的伤情,闻言睫影微动,爱怜地给女儿夹去一块炙酥肉,“宝鸦年纪还小,可不讲这些规矩。”

  

  梅鹤庭没再说什么。梅宝鸦于是又开心起来,给自成一派的哼哼曲续上后半段。

  

  撤了膳,已是暮色四合,宣明珠不敢将宝鸦带出屋去,又怕她晚膳用得多积了食,便找来一本花样册子,带女儿剪纸花消磨时间。

  

  一大一小两颗脑袋挨在一起,玩得有滋有味,梅鹤庭磨蹭在房间里没离开。

  

  往常这个时辰,他要么去书房看书,要么有公文处理,不会在闺阁中浪费分毫。

  

  宣明珠没抬头道一声:“这里没事了。”

  

  树杆子似的杵在那里,挡光呢。

  

  梅鹤庭轻应一声,却立在帷边没动弹。

  

  他看着宝鸦盘起小腿郑重其事地挑选花纸,大部分目光,却落在妻子被琉璃灯映得光华荧荧的芙蓉面上。

  

  从前他们在一处时,都是她想方设法找话与他说,声音掺了蜜似的娇腻,总不会让话题断了。

  

  今日却没有。

  

  想是宝鸦在的缘故。

  

  男人不禁近前一步,让那缕独属于她的馨香在鼻端更清晰些,拙拙地指着问:“这个,绞的什么花?”

  

  连宣明珠都听得出他在没话找话,淡扫眸尾,瞅他一眼。

  

  她如今的耐性不大好,只是在孩子面前不好发作,神色寡淡道:

  

  “宜春乐坊的案子尚待调查,我说了三日时间,便是一日不多一日不少。哦,莫以为我这内阃妇人说笑,不敢找大理寺的麻烦,所以梅少卿,要抓紧。”

  

  这番话不阴不阳的,梅鹤庭更坐实了她还在为白日的事不高兴。

  

  应当的,此事确实是他不问青红皂白,当着外人的面误会了她在先。

  

  他倒没觉得宣明珠在众人面前下他面子,有何丢脸之处,毕竟晋朝的公主自立国起,地位尊崇与王孙等同,像昭乐这般好脾气的反而少见。

  

  唯一让他有些奇怪的是,往常宣明珠恨不得时时与他相处,今日却为了朋友之事将他往外推。

  

  就好像在她心中,他的地位还不如她的朋友。

  

 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,梅鹤庭好笑自己竟也无聊起来,学那等妾侍之流吃起了飞醋。

  

  他收起心猿意马,正色道:“那件案情我已有眉目,不差这一晚。”

  

  宣明珠不再言语。他喜欢看就看好了,左右无聊的又不是她。

  

  *

  

  转眼到戌牌时分,小姑娘玩困了,好几次揉揉惺忪的眼睛,还舍不得丢下手里的纸花。

  

  “宝鸦乖,明日再玩儿。”

  

  宣明珠柔声哄道,命婢子铺衾,自己用素簪子随手绾起青丝,松松的坠在后颈。而后拢衣欹身在牡丹绉纱引枕上,将宝鸦搂在怀里轻拍着哄觉。

  

  梦魇之后,宝鸦必要如此方能睡实。

  

  梅鹤庭瞧着灯下不施粉黛的女子侧影,纤婉纯净,宛似一枝雨后清绽的梨花。

  

  与白日里那朵艳火红莲是迥然不同的。

  

  好像自打宝鸦出生后,宣明珠便一直是这般恬静婉然的样子。宝鸦夜里常常惊醒,她便整夜不离的搂着小女儿,他便在身后搂着她们娘俩。

  

  那时挤在一张小榻上,谁都睡不实沉,却难得的温馨静好。

  

  后来他调任到大理寺,渐渐忙碌起来,便陪得她们少了。

  

  男人目光暗晦,褪去了外裳,露出袖纹卷草的月白里衣,轻道:“我来哄宝鸦睡吧。”

  

  宣明珠略一犹豫,点点头,心想他有这份心也好,将来等她离开了,宝鸦不至于受太多委屈。

  

  不过还是先问了小团子一声:“宝鸦,要爹爹陪你好么?”

  

  宝鸦半阖着眼呆萌点头。

  

  阿娘怀里是甜甜的花香气,爹爹怀里是松草味道,她都喜欢哩。

  

  “爹爹给宝鸦讲个故事吧。”

  

  接过手来的梅鹤庭一顿,却是把他难住了。

  

  这位昔年探花通读圣贤经典,说起宪法律章可以头头是道,若论稗戏小说,大抵还不如梅豫。

  

  “阿爹不会讲故事。”

  

  “噢。”小姑娘很是大度,“那我给爹爹讲一个,我新近听了个前朝郡主休夫的故事,是真人真事哩!可精彩!”

  

  郡主休夫?梅鹤庭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,下意识转头看宣明珠。

  

  宣明珠已阖着眼在一旁的壶门小榻上憩着了。一张薄丝衾随意搭在身上,露出一双白皙而修长的小腿,再往下,是十根莹润如菱的玉趾,点着鲜红的丹蔻,灯光之下眩人眼目。

  

  梅鹤庭目光幽湛,敛回视线,耐心听着耳边咿咿呀呀的说书声。

  

  宝鸦没有讲几句,便上下眼皮打架,自己把自己给哄睡着了。梅鹤庭轻轻拂开落在小姑娘睫上的碎发,回头凝望。

  

  母女俩倒是一模一样的睡相。

  

  他为女儿盖好被子,轻手轻脚下地,来到小榻边,静静看她安恬的睡颜。

  

  眉间那粒艳艳的红痣,看久了,会吸着人挪不开眼。

  

  就似一枚美人蛊,唯透骨丹砂方能点就。

  

  媚极无边,不该人人皆见。

  

  梅鹤庭的喉咙眼儿发干,掐了下手心移开视线,屈下腰身,一手触到她温软的膝窝,另一只手轻轻垫在纤细的后背。

  

  想将人抱到床上去睡。

  

  靠近的鼻息拂起了女子的碎鬓,宣明珠睁开眼。

  

  待看清眼前的人,长公主眸中蕴含的水雾一瞬弥散,漆黑的瞳仁漠无情绪。

  

  梅鹤庭将她一刹的变化看在眼里,动作滞住,目光变回一贯的清肃。

  

  灯花爆了一声,氛围莫名僵硬。

  

  “宝鸦睡着了?”宣明珠坐起问了一声,带着微哝的鼻音。

  

  梅鹤庭点头,看着女子躲开他的手起身,冷不丁道:“今日是臣错了。”

  

  背对他的宣明珠轻顿。

  

  “今日不该不问清楚便误解殿下,实因臣乍见殿下出现在案发地,担心殿下惹上是非,所以一时情急。”

  

  宣明珠一个眼神都欠奉,到床边瞧一回宝鸦,走到铜盆架前,为她拧条帕子拭汗。

  

  梅鹤庭跟上去,绕到宣明珠面前,逼着她看自己的眼睛。

  

  “臣知晓殿下的心结在生辰那日,可那日事出有因,是我听到关于成玉公主的话气急了。”

  

  他说到这里唇角下撇,隐有责怪之意:“殿下分明知晓我的品性,何必说那种不堪的话来折辱我。”

  

  折辱?

  

  听到这句话,宣明珠终于有了点反应,撩起凤眸,好笑地看向这个人。

  

  这个她心悦了七年,不舍得他受半分委屈的枕边人。

  

  她当然知道,江南梅氏乃百年书香望族,出过进士举子无计,其祖父官拜秘书郎,叔父任三届科举座师,梅鹤庭自己又是先帝太傅的关门弟子,差一步便连中三元,清名无双。

  

  江南梅氏一族,地位可与江北的五姓七望并肩,实打实是天子门生,名卿君子。

  

  所以梅鹤庭洁身自好到一点瑕疵都不允许沾身,也活该她愿意惯着他,到头来,惯得连一句真话都听不得了。

  

  到底谁才是金枝玉叶?

  

  想起他那点爱洁之癖,宣明珠菱唇轻勾:“一句话便是折辱,倘若我养面首,驸马岂非没脸见人了?”

  

  梅鹤庭怔愣过后,一脸痛惜失望地看着她,“不要作践自己!”

  

  “……”宣明珠无言。

  

  他以为,她声称养面首,是为了故意气他,是在作践自己。

  

  放眼大晋朝的公主,有哪个没养过一二面首,像成玉二嫁三嫁的也大有人在。她从前对梅鹤庭情深似笃,愿意守贞,不代表对风流快活有什么意见。

  

  他所恃的,无非是她对他的爱,比他对她更多更深而已。

  

  亏他说得出口。

  

  宣明珠彻底不愿言语了,垂首去绞帕子,用劲之大,像是想把这些年脑子里进的水给拧出去。

  

  另一只手蓦地伸过来,握在巾帕中间,力道同样不小,也像是想把她方才那句“不堪之言”,滴水不剩地挤出去。

  

  宣明珠胸间无名火起,又怕吵醒宝鸦,泛白的指甲便暗暗较劲,不肯松手。

  

  被那双会说话般的秋水眸亦怒亦嗔的一瞪,梅鹤庭眉影稍动,不由松开掌心。

  

  袖管被向前一扯。

  

  一卷书册猝不及防掉进水盆子里。

  

  水花四溅的动静在寂静中格外刺耳,宣明珠一时顾不上生气,连忙转头看女儿被惊醒没有。

  

  等到再回头,柘黄色封皮上的几个字迹,已经被水洇晕开了。

  

  梅鹤庭的神情瞬间变得沉翳。

  

  那双深静的眸里掺杂着一些宣明珠参不透的情绪,似隐忍,似触怒,令她不由得放轻声音问:“大理寺的公文卷宗?”

  

  讨好的声调出口,宣明珠自己先愣住。继而,她从心底涌出无尽的疲倦以及对自己深深的厌恶。

  

  她竟然在讨好他!

  

  七年的习惯刻进骨子里,让她看见梅鹤庭的脸色后,本能地担心是不是惹他生气了。

  

  理智明明已经放下这个人,可卑微的身体,居然在第一时间想去安抚他。

  

  宣明珠好比发现了一个肮脏的真相,霎那间对自己的愤怒远远超过对梅鹤庭。她觉得寒冷,双肩止不住颤抖,指甲的尖端死死扣进掌心。

  

  低垂视线的梅鹤庭没发觉对方有异,淡声回答一句,“不是。”

  

  只不过是他花了数月时间,熬了许多个夜晚,从古今在录的诗集词册中,找出所有含带“明珠”二字的诗词,编集成册。

  

  是想送给她做生辰礼的,一点心意。

  

  她贵为长公主,不缺任何金玉珍玩,单单称赞他的丹青独绝,他便想以此赠她。

  

  就这么被她的任性毁了。

  

  梅鹤庭瞧着女子低头不语的模样,想来她自己也知道闯了祸,横眉冷目便欲说她几句。

  

  二人已是老夫老妻,娇气也当有分寸,不可总由着性子胡闹。

  

  梅鹤庭幼闻诗礼,夙奉义训,如今梅氏的家承,帝师之衣钵皆在他一身。读书之人,阖当立志以治国平章为天下事,岂可沉溺于儿女情长。

  

  他总不可能无休止地迁就她。

  

  腹内言语尚未出口,睡着的宝鸦忽翻了个身,梦中仍对方才的故事念念不忘,哝哝呓着:

  

  “已拜花堂已结袖,我妻竟然把我休……”*

  

  梅鹤庭愣神的功夫,似有一声比梦呓更轻的叹息:“鹤庭,你我两清罢。”

  

  宣明珠垂下长睫,盯着地上泾渭分明的两道影。

  

  既是亲手种进心里的倒刺,没关系,她可以一根根再拔.出来。

  

第7章 .离历来公主只有休夫,没有和离

  

  三日后,大理寺卿崔锦衣亲自将宜春乐坊的案呈递到长公主府。

  

  原是那刘侍郎之子风流成性,那日去乐坊之前,已于家中与两位爱妾上演过一出一龙戏双凤,再到乐坊看见伶伎曼妙的身段,便把不住了。

  

  死因为“脱症”,即坊间俗称的“马上风”。

  

  这等龌龊字眼,万万不敢写在卷宗上有污长公主殿下的眼睛,宣明珠只需知晓这条人命与宜春坊无关,便放下心来。

  

  崔卿正告退前特意多嘴一句,说这桩案子全赖梅少卿亲力亲为,方可在三日内破获。

  

  宣明珠听后无甚特别反应,只道了句应该的。

  

  大理卿前脚离开府邸,天子下达的第二道责令紧跟着来了。

  

  日前宣明珠非但没遵守“闭门思过”的宸谕,反而乘坐厌翟车张扬出行,这且不算,又插手有司断案,在天子眼中,无异于公然藐视皇权。

  

  年轻天子似气得狠了,诏中用了“骄僭”二字,下旨罚俸一年,并取缔长公主出行仪制。

  

  宣明珠坦然自若接了旨,黄福全又代皇帝传了一句话:

  

  “陛下还说,宫中的淑太皇太妃娘娘病了,殿下若还剩点良心,有劳大驾拨冗去探望一番。”

  

  钟毓宫淑娘娘,是柔嘉太皇太后的嫡妹,宣明珠的亲姨母,也是当今天子的姨祖母。

  

  宣明珠只当听不出口谕里的阴阳怪气,颔首领命,送走天使后预备入宫。

  

  “殿下,”澄儿小心问道:“陛下限了您出行的仪制,那……备什么车?”

  

  “就油碧车吧。”

  

  宣明珠并无气急败坏,相反的,气色被双眉间的红痣一衬,粉润而绰约。她唇边露出玩味的笑意,“给他点面子。”

  

  等梅鹤庭得知天子发怒的消息赶回府时,宣明珠已然离府进宫。

  

  梅鹤庭站在空荡荡的寝殿,空气中只有她身上留下的浅淡馨香。

  

  就像那天夜里宣明珠说的那句话,让人疑心是个梦,从来不曾真实出现过。

  

  梅鹤庭至今怀疑那天是他听岔了。

  

  现实中的宣明珠,不可能用那种疏离的眼光看他,更不会荒唐地说出“两清”二字。

  

  是她当年执意要他娶她,是她这些年费尽心机拴绑他,都过了这些年,如何两清?

  

  可内心的不安骗得了别人,骗不过自己。

  

  宣明珠确实有哪里和从前不一样了。

  

  梅鹤庭迷惑地皱起眉心,默然片刻,转身去厩中扯了匹快马,驰向皇城。

  

  *

  

  一辆无制无徽的油碧小车,驶过宫门双凤阙。

  

  素手掀开青帷,宣明珠望向巍峨肃沉的宫墙,恍觉岁月悠悠。

  

  那年上巳时节,桃花开满京城,妙龄少女腰挂金错刀,鬓簪花,衣蟒袍,挥鞭打马过御道的光景,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。

  

  宣明珠上一次入宫,已是三个月前,为出席上元节的宫宴。

  

  宫宴上皇帝与众位亲王大臣觥筹款洽,唯独没有敬她这位名义上的皇姑母一杯酒,臣僚看在眼里,无人敢置一词。

  

  当今天子与昭乐长公主不和,早就不是什么秘密。

  

  当年晋明帝弥留之际,四子荣亲王宣焘联合青州藩镇,妄图与宣明珠的胞兄宣烈——亦即当时的太子争夺皇位,却棋差一招被太子反制。

  

  后来宣烈登基,昭乐长公主的行事出人意表,她不为新帝这个嫡亲兄长清算余孽,反而为那异母所生的四皇兄求情。

  

  她几近不讲理地力保下宣焘的命,只褫除了荣亲王的封号,这些年一直幽禁于隆安寺中。

  

  再之后,先帝登基两年便病逝,其长子宣长赐继位。当今天子对旧事心存芥蒂,不晋升长公主为大长公主,不称其为姑母,长公主无事也从不踏进宫门半步,姑侄离心。

  

  宣明珠没有先去钟毓宫,来到了西内太极宫两仪殿的侧殿,这是皇帝下朝后燕居批折的所在。

  

  丹墀下值守着银甲卫,但见一身大红宫装的长公主殿下,携四婢雍容行来,背脊明显发僵。

  

  ——不管天子是什么态度,他们可是两方都得罪不起,一时间传报也不是,阻拦也不敢。

  

  宣明珠善解人意道:“本宫来向陛下请罪,尔等尽管去通报便是。陛下若无暇,本宫也不会赖在这里。”

  

  内侍应诺而去,不一时趋身返回,皇帝请长公主入殿。

  

  宣明珠泰然拾阶而上,凤髻上的八宝珠钗映着灼曜日光,流苏碎金。如红莲绽放般逶迤在龙墀的锦绣裙裾,为穆穆宫廷增添了一笔浓重的亮色。

  

  听老一辈的内侍说,晋明皇帝在位时,情溺独宠昭乐殿下,常赐赤金妆服与汗血宝马,禁中外廷无处不可行。

  

  当时这位天之骄女气态之骄昂、颜色之盛美,后宫无人能出其右。

  

  彼时宫中有句流传很广的话:倘若你在庭苑间走着走着,忽见一片红影掠过,那不是御花园牡丹盛开,也不是天边霞云耀眼,而是昭乐殿下又骑马出来溜弯了!

  

  后来长公主出降梅氏,宫中再无一位红妆胡服的公主敢马蹄踏龙壁。

  

  没两年晋明帝山陵崩,这百年如一日的肃穆殿宇,又变回了原本的闷沉样子。

  

  侧殿里伺候的小太监,只觉皇帝陛下在听闻长公主求见后,神情明显地沉郁下去。众人屏息惴惴,被皇帝挥手屏退。

  

  黄梨案外的宝蟾泥金鼎中燃着龙涎,宣明珠入殿,站定,浅浅福身示了一礼。

  

  起身才欲开口,年轻天子已经快行几步,执晚辈礼开口喊人:“皇姑姑,您可来了!”

  

  宣明珠凤目流转,要笑不笑瞧着未及弱冠的宣长赐。

  

  “生辰宴太过奢华,嗯?罚俸一年蠲了我的翠葆辂车,嗯?陛下长本事了。”

  

  “朕不敢。”皇帝满脸委屈,顷刻间已不是那个沉稳决断的威仪天子。

  

  “是姑母教导做戏要做全套,怕惹内阁老臣怀疑的,侄儿下谕时心疼得紧……”

  

  宣明珠还想再打趣几句,抬眼见皇帝眼圈都红了,作色喝道:“一国之君,优柔哭啼作此妇人状,成何体统!”

  

  皇帝吸了吸鼻子,眼睛更红了,“皇姑姑的病……侄儿一早听迎宵说了,心急如焚,只恨无法一见皇姑姑略叙温寒。您放心,朕就算集四海之力穷九州之方,必定治好皇姑姑!”

  

  先太后故去得早,宣长赐在东宫时,与这位行止无忌的大姑姑最亲近,说是被她一手带大的也不为过。

  

  他怎么可能因一个隔着血缘的四皇叔,就与姑姑交恶呢。

  

  当年四皇叔叛乱是真,大姑姑想保四皇叔也是真,他二人不和却是假。

  

  只因内阁三省的长令皆是积年的阁老,权势深固,谋国老成,先帝弥留时拉着他的手叮嘱,老臣未必有不臣之心,难免有挟少主之意,为君须警。

  

  皇姑姑也说,他十四岁御极根基太浅,说不得被权奸蒙蔽。于是想出这“疑诏诡使”之策,姑姑自己做个恶人,装作与他不甚亲近的模样。

  

  一来,若有对新帝心存异思的王室公卿,私下与长公主暗示联合,那么便可揪出不臣之人;二来,他们一明一暗,互相做戏配合,也可将朝臣的动作观察得更为洞明,遇事随机而变。

  

  只是太过委屈了皇姑母。

  

  “殿下,陛下一片拳拳孝心,是担心您呢。”

  

  泓儿轻声缓颊,“奴婢听迎宵姐姐说,陛下一得知此事,寝食难安,假借淑太皇太妃生病的消息,在宫门外张贴皇榜广召天下名医。殿下请宽心,有陛下福泽庇佑,这病必然会好的。”

  

  宣明珠今日正是为此而来,那些在野的医士如今被召集到宫中,自然不是为淑太妃诊病,而是她。

  

  对于皇帝的这片真情厚意,宣明珠心下宽慰,不多客套,先行往钟毓宫去,出门时不忘作出含怒之色。

  

  皇帝同时在殿内砸了几个茶盅,间隔一刻再到钟毓宫探望太妃。做戏做全套嘛。

  

  知晓他二人真实关系的人不多,除去皇帝与长公主各自的心腹,淑太皇太妃便算一位。

  

  后来又多了个梅鹤庭知情。

  

  若非皇姑姑定计时他就在场,皇帝都要以为这个隐时待变的计谋,是出自梅鹤庭之手。

  

  只因梅鹤庭入翰林后当过他一年的少傅,为他讲授的第一篇经策,便是《韩非子·内储七术》。

  

  少时他常随皇祖参加宫宴、出入翰林,见过那么多青年才俊,比来比去,好像也只有梅少傅,如圭如璋,配得起举世最珍贵的一颗明珠。

  

  “怎会变成这样呢。”年轻天子忧愁地叹息。

  

  不说别的,梅驸马好像至今还不知长公主患病,换作是他,也要寒心。

  

  *

  

  皇帝来到钟毓宫粹华殿,数十位民间医士正候在殿外,见到陛下大驾,惕然跪拜天颜。

  

  天子十分随和地让众人平身,许诺谁若能治好太后太妃病症,有千金赏赐。

  

  殿中正堂落下了数重缭绫青幔,影绰不见人影,一只覆了白纱巾的手腕露在外头。

  

  帐前设有一把太师椅,一位头戴方折巾,面白无须的中年郎中正为贵人专心号脉。

  

  皇帝放轻脚步,阻止了郎中起身行礼,示意他继续看诊。

  

  忍耐了一会,他到底沉不住气地问:“朕的皇……太皇太妃这‘血枯症’能治好吗?”

  

  什么?血枯症?!

  

  正在把脉的范阳城名医暗吃一惊。

  

  贵人的脉象分明为血虚肝亢,服两剂药便可调理过来——何来的血枯症一说?

  

  这位余姓郎中心思急转,想是宫廷御医下的诊断,那么……便是自己医术不精没诊出来?

  

  为保周全,他斗胆询问贵人娘娘正在服用的药方,接在手内览过,果然是缓解血枯症的方子。

  

  这张方子若被无病之人服用,日积月累反而会吐血成痨病,到时便连神仙也难救了。

  

  由此可见,贵人娘娘的确是身患重症啊,那血枯症与血虚肝阳原有些近似,坊间得此病者罕有,他接触的病例不多,一时没诊治出来,也是有的。

  

  余郎中不由冷汗浃背,幸好方才没有乱说话,不然可就是掉脑袋的罪过。

  

  他起身向皇帝与帘帐方向深躬,惭愧摇头道:“草民无能,请陛下恕罪。”

  

  皇帝心里咯噔一下,不甘心,又请下一位医士进来。

  

  正巧这名郎中认得名医余清明,暗忖连余神医都治不好的病,我如何能治?

  

  等他忐忑地号过脉象后,发现只是气血不足之症,寻常开个方子便可。

  

  然而若真如此简单,余清明岂会不治?他越想越觉得其中有事,于是故作为难之色,摇了摇头,告罪而退。

  

  接二连三,这些揭榜的郎中,要么怯于皇家威严,要么被同行的神情所误,要么是发现帷帐中的贵人露出帕子的指尖,玉柔雪白,哪里像太皇太妃的年龄?便胡乱猜想这莫不是一桩宫闱秘辛?不敢掺和,纷纷都说治不了。

  

 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。

  

  待最后一位医士也请罪离去,皇帝终于按捺不住,抬脚踹翻太师椅。

  

  “应征的都是庸医不成!再给朕去找,朕就不信普天之下无人治得!”

  

  “皇帝。”

  

  宣明珠挑开青纱帘幔,温和地看着他,“姑姑早就知道了。”

  

  当年父皇为母后治病的阵势又如何,也曾张皇榜,也曾寻奇药,可母后还是离她而去了。

  

  她之所以同意兴师动众地贴出这张皇榜,一则为全皇帝的孝心,二则,也是她自己抱有的最后一点希望。

  

  若是能活,谁愿意死。

  

  她最舍不得小宝鸦了。

  

  现下,终于不必寄希望于虚妄。

  

  “记得淑娘娘那边,说的是我求医为了调理身体再得子嗣,觉得难为情,才借了她的名头。万莫走漏了风声,惊到她老人家。”

  

  皇帝做不到像她一样平静,姑母从小照拂他长大,于他而言无异于半个母亲。

  

  他看着泓儿端来煎好的一碗药,亲自接在手里,一匙匙服侍姑母用下,喉头微不可察的哽动。

  

  “当真不告诉驸马吗?”

  

  宣明珠取帕轻掖唇角,“他很快就不是驸马了。”

  

  一语恍如平地惊雷,皇帝怔忡半晌,“皇姑姑难不成要……和离?”

  

  “呵。”宣明珠轻笑,“怎么可能。”

  

  皇帝想想也对,皇姑姑对梅驸马情深意笃,还有了表妹宝鸦,怎会舍得离开他呢?只是这个驸马对姑姑也太不上心、太不像话了,他必得找个机会好好敲打他一番。

  

  心才放下一半,就听宣明珠悠悠续上后半句:

  

  “历来宗室公主婚姻不谐,只有休夫,没有和离。”

  

第8章 .~生不同衾,死不同穴

  

  皇帝呆呆看着他的皇姑母。

  

  宣明珠背脊亭亭笔直,目光神采飞扬,没有半分病人的萎靡。

  

  眉间一粒朱砂,胜过洛阳春色。

  

  她没有伤心,更不是在开玩笑。

  

  大晋长公主,含金哺玉地长大,生来不知中庸为何物,她的爱与骄矜,皆求一个极致。

  

  爱一个人时,愿意全心全意舍生忘死,待行至绝处,掉转头,也能离开得潇洒干脆,向死而生。

  

  便是要葬,她昭乐也当葬入皇陵,而非梅氏宗墓。

  

  “陛下,您记住了,本宫与驸马情尽,生不同衾,死不同穴。”

  

  宣明珠注视皇帝一字字道:“本宫休夫后,梅鹤庭可入内阁。他既一心想为社稷鞠躬尽瘁,陛下便用他与内阁的老狐狸抗衡。他要做良臣,那些无休止的钩斗攻讦,他不受也得受,被休之辱,他不忍也得忍。”

  

  小皇帝听得瞠目结舌。

  

  他还不至于自作多情到以为皇姑母是为了他,才忍痛割爱,还梅鹤庭一个得入内阁的自由身,好辅佐自己治理朝政。

  

  看皇姑母的态度,分明是踹了人家,还要榨干他剩余的价值啊。

  

  ……嗯,不愧是皇姑母。

  

  原来是朕搞错了该同情的对象。

  

  *

  

  去正殿探望过姨母,宣明珠出来后移驾向东去翠微宫。

  

  翠微宫是柔嘉太皇太后生前住的宫殿,去世后殿内摆设一直未动,宣明珠只要入宫,辄歇于此处。

  

  另一边摆驾回两仪殿的皇帝,整个人尚处于魂不守舍的状态。

  

  他想,看来梅鹤庭真是将姑姑的心伤透了。只可怜宝鸦表妹,她年纪还那么小……

  

  “陛下,大理寺梅少卿在外求见。”内侍忽而通禀。

  

  想曹操曹操就到。

  

  皇帝精神一震,这时辰不早不晚的,无朝会也无大案,梅鹤庭进宫还能为什么,自然是追着皇姑姑来的!

  

  这块冷玉终于晓得开窍了!皇帝连忙召人入内,想着两人之间或许还有一线转机。

  

  不成想梅鹤庭一开口,愣把皇帝听呆了。

  

  锦衣玉带自清凛无尘:“臣此来,伏请陛下准有司拨款,为大理寺修葺厅堂墙壁,于厅壁之上,书律法警句,令僚属俯仰可见,以怯懈怠之心,增办事行效。”

  

  说白了,就是想跟皇上讨点银子粉刷一下衙门的墙壁,再在墙上写几句办案守则,让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,好勤快办事不偷懒。

  

  宣长赐沉默半晌,“少卿认真的么?”

  

  大老远跑过来,汗珠子还在脑门上挂着呢,结果你跟朕来商量刷墙的事?

  

  说出来谁信?

  

  是一路上马跑得太快,没想出好借口吗?

  

  梅鹤庭正色道:“律令格式,为政之先,有类准绳,不可乖废。*此乃正心诚意的大事,臣岂敢不认真。”

  

  见他如此正经,皇帝也拿不准他是不是口是心非了,含混答应一声,又觑眼试探道:“没有别的事了?”

  

  梅鹤庭知道陛下与长公主的真实关系,观皇帝面色平和,便知宣明珠入宫后无大波澜,敛色颔首:“并无他事。”

  

  只是不知为何,梅鹤庭感觉陛下看他的眼神,似乎带有些古怪的悲伤和,怜悯。

  

  皇帝岂止怜悯这个蒙在鼓里的傻少傅呀,他几乎要将手里的紫玉小毫捻断了。

  

  皇姑母不许他多嘴,说她会亲自与驸马说休离之事,宣长赐不敢违背。

  

  可他不忍心看姑母一个人闷声受委屈。

  

  凭什么,皇祖母与皇姑母都要受天命所忌,连死前都不得开颜?

  

  他深知梅鹤庭这个人品格是没话说的,既不好色又不贪邪,就是性情冷淡了些。然谁的心都是肉长的,让你拿出几分真心哄哄人,难吗?很难吗?

  

  看在曾经的师生情谊上,皇帝苦口婆心地暗示:“梅驸马,长公主方才入宫,此时在翠微宫。”

  

  唤为驸马,而非卿家。

  

  梅鹤庭顿了一下,压住黑眸中暗涌的情绪,毕恭毕谨:

  

  “臣知道了。只是外臣不得擅入禁中,衙署尚有事务,臣这便告退。”

  

  自称臣下,而非皇亲。

  

  多少年了,梅鹤庭在外从不以长公主驸马自居,好像别人叫他一声驸马,就辱没了他的真才实学,怀疑他如今官位是靠女人得来的一样。

  

  “好,好极。”皇帝连道几声好,眼色冷凝下去。不算冤你。

  

  “陛下!”一向稳妥审慎的黄福全忽然脸色慌乱地入殿,拂尘靡乱,见在场的梅驸马也非外人,急急道:“长公主殿下在翠微宫外遇上了成玉公主,两位殿下发生争执,公主打了公主!”

  

  “蠢才!”皇帝一腔没处撒的邪火终于爆发,腾地站起身,“谁打了谁你倒是说清楚!”

  

  梅鹤庭目光骤然沉翳。

  

  *

  

  翠微宫是先帝与宣明珠兄妹二人母后的宫殿,先帝早有旨意,外人不得擅入。

  

  所以宣明珠在这儿碰上成玉,一忖便知,必是闲得生蛆的老六听说她被陛下责罚,乐颠颠的跑来落井下石了。

  

  清楚成玉嘴里那三板斧,所以无论她拿皇帝降罚说事,还是用“梅驸马一心为公,无暇陪伴皇姐”的话头来刺激她,宣明珠始终八风不动。

  

  对待蠢人,真是一个唾沫钉儿也欠奉。

  

  直到成玉见激怒她不成,转眸笑言一句:“我那好侄女儿宝鸦,何以没带来?听说那丫头很粘她两个兄长啊,她知不知他们并非是亲生的哥哥,这哥儿姐儿镇日在一处,一年小二年大的……”

  

  就是这句话,让成玉脸上挨了两个大耳瓜子。

  

  “你、你又打我脸?”

  

  成玉捂着脸颊,不可置信地看着宣明珠身边的侍女站在眼前,指尖颤抖,“贱婢也敢与本宫动手!”

  

  澄儿冷笑道:“六公主莫非忘了,上回您失言,也是奴婢奉殿下之命‘提醒’您的。六公主如此聪慧,怎么就是,不记打呢?”

  

  “好个刁奴才……”成玉愤懑不已,受不了宣明珠气态高华地站在朱漆宫门前,看小丑一样看着自己的眼神,扭脸瞧见扶着她的面首惴惴低头,反头给了他一巴掌。

  

  “本宫被人欺负,你是个死人!还不给我治住这贱婢!”

  

  那眉眼柔媚的男宠表面风光,能跟随公主殿下出入内苑,又岂敢真的与谁动手,扑通一下子跪倒磕头。

  

  成玉气得直叫嚷“来人”,宣明珠凤眸轻撩,微笑向前迈了一步。

  

  “好啊,六妹是想叫北衙都尉护驾,还是本宫的羽林军,本宫替你一并召来。”

  

  晋明帝为长公主留下的两份兵权,都是实打实的精兵悍甲。

  

  成玉不知她与新帝闹掰后,是否还能如从前一呼百应,可被宣明珠周身散出的威势所慑,心里先虚了。

  

  “你休得意!”宣明雅既委屈又愤恨,咬咬牙道,“皇姐等着吧,总有一天,你的好驸马会……”

  

  “我会如何?”

  

  一道清如冽泉的声音不期而至。

  

  梅鹤庭步履生风,径直经过众人身畔,走到宣明珠面前。

  

  深湛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遭,确认她没有受伤,男子方松开眉心。

  

  宣明珠见到他有一刹的意外,随即漠漠弋开目光。

  

  成玉公主骤见到心仪的男子,两只眼散发绿光,发觉梅鹤庭如此明显的护短,又备感郁闷。

  

  天老子,她的脸还肿着,手还捂着,再晚来一会儿都要被宣明珠欺负到姥姥家了,梅鹤庭居然觉得,吃亏的会是那母老虎?

  

  挨打的明明是她啊!

  

  “驸马,你来啦。”成玉用泫然欲泣的娇音唤道,故意模糊了姓氏,放开捂面的手,想让这个男人看看他尚的长公主多么彪悍。

  

  宣明珠挑眉,她这妹妹真是两个耳光不管饱。

  

  她不在意梅鹤庭,不等于可以容忍别人这么恶心自己。

  

  耳边听梅鹤庭冷然道:“六公主方才之言,妄议皇室宗亲,言辞邪佞,其心可诛。此事我会如实禀给陛下以及宗人府。”

  

  “什么?”成玉想起自己方才一时失口,编排了梅宝鸦,眸光娇弱流转,哀怨道,“我,我不过说了一句话,驸马你看,她将我的脸都——”

  

  梅鹤庭点头:“是打轻了。”

  

  他既不假以辞色,也不容成玉作态,肃面道:“先帝最忌宫中手足相害之事,曾下严令,对手足姊妹心怀怨毒者,杖五十,口出恶言者,笞二十。”

  

  那双渊深如晦的眼眸,淡淡望向成玉公主。

  

  “不知六殿下方才是口不择言,亦或,对长公主殿下心存怨毒之念?”

  

第9章 .醒本宫,要休驸马

  

  成玉懵然,她从小与宣明珠互别苗头长到这么大,说不准她吃亏的时候还更多些。怎么被梅驸马红口白牙一颠倒,自个儿头顶就多了个屎盆子?

  

  这个男人身上透出的威压,并非源自他手握权柄,亦或疾言厉色,那一袭锦绣成章的公服裁量在他身上,甚至称得上温文沉敛。可就是那样静的一双眼,饱含山岳的震慑,让成玉感觉若自己不让步,他就真能做得出来。

  

  成玉竟不敢与那双森黑的眸子对视,心头费解:梅鹤庭不是一惯不喜宣明珠吗,为何今日如此护着她?

  

  宣明珠神色澹然自若。

  

  在她看来,成玉编排了宝鸦,梅鹤庭是宝鸦的爹,为女儿出头是理所应当的事。

  

  至于他为何忽然出现在这里,很不与她相干。

  

  翠微宫,是宣明珠在整座皇宫中最留恋的所在,从前每逢中秋、上元、下元,天上月圆的时节,她总央着梅鹤庭陪她回来小住。

  

  七年时间,他仅踏进过这道宫门一次。还是勉强宿在了偏殿,不肯与她同床。

  

  他总有许多理由,说驸马留宿禁中不合礼度,说不可对先人不尊敬,说宫内侍从太多他不习惯。

  

  她如今都成全他。

  

  许是蔚然的日光晃眼,宣明珠觉得有些乏困,想趁早散了这场猴戏,回殿里吃冰湃的荔枝去。

  

  梅鹤庭却坚持道:“六殿下,您还欠一声道歉。”

  

  宣明珠闻声多看了他一眼,顺势驻足。

  

  有人辖治成玉,她不拆台。

  

  成玉磨蹭半天,挨不过梅驸马紧盯不放,顶着那张肿脸,不情不愿向宣明珠矮了身形,瘪嘴道:“成玉一时失言了,请大皇姐见谅吧。”

  

  心中恨恨骂:等着吧,总有一天本宫与你调个个儿,要梅鹤庭站在我这边,和本宫一起看着你哭!

  

  宣明珠好笑,“小六啊,暗地骂人烂肚肠,你可多思量着些。”

  

  成玉脸色一僵,便听见身后响起一道声音:“好热闹啊。”

  

  *

  

  宫道那头行来一顶八人抬明黄软辇,一位身着亲王妃服制的霜发老妇从辇车下来,手扶一个衣素兰襦裙的娇婉少女,向众人走来。

  

  成玉见了她,眼中寒芒闪现,腹诽此人指不定看了多久的戏,见自己丢完脸才出声。

  

  面上却亲热唤道,“慎亲王妃!”

  

  这双鬓花白的老妇,是晋明帝胞弟慎亲王的孀妻郭氏,按辈份算来,宣明珠该唤她一声婶母。

  

  只不过当年郭氏有意为娘家侄儿求娶长公主,没等晋明帝表态,宣明珠闻信后先带了一群小跟班去找郭郎君“考察情况”。

  

  许是那一日凑趣的少年郎多了些,又许是跨马围着郭小郎君转圈的时候马蹄急了些,又或者聊知心话的语气重了些,总之,年过十七屋里还放着四个年轻奶娘的郭小郎君,当场被吓尿了裤子。

  

  议亲不了了之,自那以后郭郎君身上添了一项隐疾,慎亲王妃也暗中记恨上了宣明珠。

  

  宣明珠大无所谓,皇室宗亲枝节繁衍,貌合便罢了,又有几人之间能剖心相待。

  

  慎亲王妃第一眼便注意到这琼姿玉树的年轻君郎,频频点头,“梅驸马越发英姿卓然,合该陪昭乐多进宫走动走动才是。”

  

  梅鹤庭颔首揖礼,宣明珠勾唇:“王妃也是来为淑娘娘探病的?”

  

  慎亲王妃微笑称是,“太上太妃的精神看着很好,从钟毓宫出来,听闻昭乐也进宫了,便顺道过来了。”

  

  “原来如此,这路顺得巧,大家凑得也巧,不晓得的只当生病的人是我呢。”说着,宣明珠目光落在那秀丽清婉的兰裙少女脸上。

  

  生有一双幼鹿圆眸的姑娘,似感受到这道视线,柔声见礼:“刑芸见过长公主殿下,六公主殿下,梅师兄。”

  

  “师妹?”

  

  梅鹤庭剑眉微动,始注意到这张相识的面孔,“你如何入宫来?”

  

  听到二人之间的称呼,成玉转了圈眼珠,看好戏似的瞟了宣明珠一眼。

  

  宣明珠直接笑了,“哟,数年不见,梅少卿的小青梅这把嗓音越发清甜了。”

  

  刑芸,江南名儒刑汝霖之女,少年时与梅鹤庭一道在帝师白泱的座下听学,师兄师妹,青梅竹马。

  

  当年若非宣明珠捷足先登,许给新科探花的娇娘子,合该是这位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。

  

  记得她与驸马大婚时,这位刑姑娘还托人送来了一份贺礼,是白老先生辞世前所著的手书真迹。梅鹤庭收到后如获至宝,可见这位昔日的红颜用足了心意。

  

  她几次想将那卷碍眼的东西送到秘阁,都被梅鹤庭拦下。

  

  他的理由很正派:“恩师的手书,臣须时阅时习。”

  

  冠冕堂皇,让人心头虽不自在,偏又挑不出错处。

  

  可不嘛,姑娘是清清白白的姑娘,郎君是光风霁月的郎君,你闹,便是你不体谅读书人的那片尊师之情,便是你不懂事。

  

  当时疼爱新郎子还爱不够的傻瓜,便那么容忍了下来。

  

  回头细想真无趣。

  

  此刻,梅鹤庭听完宣明珠的话,眉心轻沉。

  

  他感觉宣明珠变得不大一样了,放在从前,她断不会在大庭广众说出这种俗鄙之语。

  

  慎亲王妃笑着打趣:“昭乐莫吃飞醋,芸儿出身儒门世家,我见了这样灵慧乖巧的女孩儿便喜欢,认作了义女,正想为她问陛下讨一个县君封号呢。”

  

  澄儿在旁听了直皱眉,慎亲王妃与公主殿下素有嫌隙,明知殿下忌讳这姑娘与驸马的关系,还巴巴的认作义女,如今又想抬她的身份,用意简直昭然若揭。

  

  只见刑芸无措地福低身姿:“殿下恐是误会了,我与梅师……梅驸马仅为同窗之谊,幸得梅驸马照拂过两年,不敢忘恩而已。”

  

  “若殿下因臣女的关系与驸马产生隔阂,那我真是……”少女眼里瞬间含了一汪水雾,“真是罪过深重,于心难安了。”

  

  梅鹤庭轻轻皱眉:“别哭。”

  

  澄儿和泓儿见此作态,白眼要翻上天了。宣明珠倒是不急也不恼,还有闲空抬眼,瞧了瞧一丝云瑕也无的碧霄。

  

  真是个好日子,平生不想见之人,齐聚一堂。

  

  她忍住喝药后胸口泛起的那股子恶心,不紧不慢,安慰这娇弱似海棠的姑娘:

  

  “是啊,你别急,你的梅师兄很快便不是驸马啦。宗人署修换玉牒的进度总归慢些,不过,让你梅师兄尽快收拾东西搬出公主府,还是可以的。”

  

  这番话当众说出,犹如晴天一个霹雳,震得整条御道鸦雀无声。

  

  刑芸眼泪也忘了掉,怔怔瞧着眼前嫣笑生姿的尊贵女子。

  

  梅鹤庭蓦地变色,攥住宣明珠的手腕,敬称都忘了加:“你此言,是何意思?”

  

  字面意思。

  

  宣明珠的舒坦日子不知哪天就到头,没闲情在这件事上多纠缠。正好,趁着人多好见证,她摆开他的手,一字一句道:

  

  “那日在宝鸦屋里不便细说,梅长生,你听好了,本宫与你自今日起,恩怨两绝。”

  

  “本宫,要休驸马。旨意即刻便下到宗人署,限你三日内搬出长公主府,褫驸马都尉衔,减五成食禄,你我从今以后,形同陌路。”

  

第10章 .故他配不上公主的好

  

  长生,是梅鹤庭的小字。

  

  仙人抚我顶,结发授长生。

  

  长生抚我顶,结发,又如何?

  

  既然这段冤结孽缘是她亲手系上的,那么也由她亲手斩去。

  

  说出这番话的宣明珠,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,在场的众人却都呆滞了。尤其是梅鹤庭,脸色白成一张生宣纸,渗出一种与稳沉夙性不相符的伶仃来。

  

  长公主一个眼神都不再施予他,转身入宫。

  

  “为何?”

  

  梅鹤庭难以理解,上前扣住她手腕。

  

  夫妻七年,他岂能分不出宣明珠何时为玩笑,何时是认真。

  

  正因如此,他才想不明白,心里霍乱如麻。

  

  “我已道过歉……”

  

  紧紧凝视那道不肯回转的背影,他想不通,隐藏在心底数日的不安仿佛堤坝决了口,一贯沉稳的声息,多了丝不稳。

  

  “我若还有何处做得不妥,殿下同我说,不要如此闹,见笑于旁人。”

  

  慎亲王妃与成玉公主诸人都在身后看着,梅鹤庭已经顾忌不上。以宣明珠的性格,她既然敢在众人面前说出来,就说明她已做好了决定。

  

  可这个决定都没有他的参与。

  

  明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,之前他还陪着她和宝鸦一起用膳,一切都好好的,她何出此言?

  

  宣明珠凝眉,泓儿沉脸去拦道:“大人松手!你把殿下的手弄疼了。”

  

  梅鹤庭方省自己失态,如梦初醒松开手。

  

  宣明珠雪白的腕子上多了一圈浅青的痕迹。

  

  她皮肤向来娇嫩,经不得施力去碰。

  

  梅鹤庭茫然看着那片刺眼的痕迹,“对不起,殿下我……”

  

  “长公主殿下何必说这种伤人的话咄咄逼人呢?”

  

  刑芸实在看不过去,仗着义母在身边,断然出声。她的梅师兄那般清高自傲,从前与他同窗之时,素来如云鹤卓立人群,清谡傲于俗世,何曾这样低头示弱过。

  

  将这样的傲骨生生折弯,令他屈于一个女子之下,本就是长公主恃权跋扈!

  

  慎亲王妃隐噙一抹微笑,微阖双目作壁上观。

  

  这样的污糟是成玉喜闻乐见的,她恍恍惚惚摸把脸:尔母婢,怎么突然觉得这顿打,挨的有点值了?

  

  那厢刑芸越想越心疼,双目蕴含清泪:“殿下若因臣女而不满,发落臣女便是,请不要迁怒到梅师兄身上。殿下不心疼,有人……”

  

  “闭嘴!”梅鹤庭转头低喝。

  

  那一瞬他眼底的森寒,如渊海深处潜藏的一头恶兽猛然抬头,凌人入骨。

  

  刑芸心尖颤栗,白着脸倒退数步,疑心自己看错了。

  

  宣明珠不耐烦听他们唱苦情戏,漠然走入宫门。

  

  澄儿跟随进去时,转头替主子撂下一句:“有些人的心思不妨藏藏好,别偷油老鼠似的露出形影,惹人笑话!莫说而今还不是县主,便抬成了郡主、公主——我们殿下不要的,就能轮能着你?”

  

  一句话不知打了在场几人的脸,连慎亲王妃的脸色也难看起来,偏生澄儿的意思就是长公主默认的意思,无人敢回驳。

  

  梅鹤庭从话里头听出玄机,豁然开朗,莫非,她是误解了什么才会如此?

  

  他撩袍跟上急欲解释,澄儿又睨目道:“大人且止步罢!这道门,不是什么人都能踏入的。”

  

  朱漆大门在他眼前訇然阖闭。

  

  梅鹤庭吃了记闭门羹,纳罕半晌,后知后觉从宣明珠说完那番决辞后,就没回过头,也没再多吐露半个字眼。

  

  决绝之意,陌路之心,有如天上昭昭金乌,分毫不爽。

  

  向来容止有度的梅少卿怔忡在那里,抬手欲叩门,又怏怏放下,不知何去何从。

  

  *

  

  “殿下,驸马在宫门外站了一时,便走了。余人皆已散去。”

  

  在宫门边守着的雪堂来报,宣明珠正将剥了红壳的荔枝含进嘴里,咬一口,满是软嫩甘甜的汁水。

  

  “嗯,我知道他。”她又自得其乐地剥了一颗,不甚在意道,“你只申时后去殿门外守着就是了。”

  

  雪堂领命而出,泓儿和澄儿两个陪在身边,时不时用目光悄觑殿下的神情。

  

  “瞧什么?”宣明珠蛾眉弯成两条好看的月芽,“自古只听说痈疽去身,一身轻松,何曾见病人痊愈后反而愁容不展的。”

  

  她最伤心的时候,已经过去了。

  

  青鸢殿后有一片园池,梨杏交间而植,每到暮春,落花簌簌飘于清池之上,宛如雪色琼影,景致幽清。

  

  原本这里栽植的是柔嘉太皇太后最喜爱的桃树,后来桃林被斫,青鸢殿空,宣明珠伤心之下不再补种桃树,移了西苑的梨树和杏树过来。

  

  日落后,宫婢们提着鎏金明角宫灯来到琼影园,按长公主的吩咐,将灯柄悬挂在遒逸的枝桠间。

  

  柔黄烛光高低错落,映得香蕊含羞带怯,氤氲了一池春水。

  

  宣明珠将裙角挽结,在一棵梨树下开始掘土挖酒,不要人帮忙。

  

  二十年的女儿红,是她在宝鸦的年纪,母后带着她亲手埋在这琼影园的。

  

  她从没见过举止典雅的母后两手沾泥却开怀畅笑的模样,活像一个小孩子。

  

  那时母亲说,待我的小昭乐选了驸马,便带着新郎子来呀,亲手起出这两坛女儿红,合卺交杯。

  

  成亲后,梅鹤庭陪她在这里住过一回,她本想让他帮自己将酒起出,二人共饮。

  

  可对方嫌弃掘土有辱斯文,最终这酒没有喝成。

  

  那时候,她只顾着哄冷脸的小郎君笑一笑,没有想过,母后在九幽之下喝不到自己成亲的喜酒,会有多伤心。

  

  此酒若再不得见天日,以后恐是喝不着了。

  

  崔嬷嬷过来的时候,月上中天,宣明珠已然濯净纤指,侧卧在池边一人长的大青石上,一坛酹先人,另一坛就着花香明月,自个独饮。

  

  对影成三人。

  

  “殿下,小小姐在府里无事,很乖巧。”

  

  似乎怕惊到水畔边有如芙蓉洛神的清影,崔嬷嬷轻声回复:“殿下休夫之事,这会儿前朝皇宫已见了风声,是成玉公主在背后散播的。”

  

  宣明珠嗯一声,轻轻牵扯唇角,“无妨,我就是故意的。”

  

  饵撒出去了,才能惊动鱼群。她便是要借成玉之口,好看清内阁那些人对她、对她手里的兵权、对梅鹤庭怀些什么心思。

  

  唇齿间吐出的声音旎着酒香,宣明珠低靡地笑笑,梨白杏蕊堆了她襟袖满怀,如月宫玉屑点缀了那袭幽若兰芷的芳影。

  

  眉间一粒荧荧红痣,愈发灼魂慑魄。

  

  她有些醉了,撑腮与奶姆说起往事,“当年我求父皇不要斫去母后的桃树,天命之说不可尽信,可父皇深信司天台‘妖木妨主’的奏章,执意下旨伐树……嬷嬷可知,我那时,最怕的不是母后病逝啊,只怕她在死前得知,她最珍爱的桃花没了。”

  

  那日她午憩在母后宫殿的偏阁,他们以为她睡着了,她听见母后轻声问父皇,当年他想迎娶的,究竟是她还是她的妹妹。

  

  父皇回答——

  

  “朕怜尔雅红颜早夭,皇后之位与其别人坐,不如由何氏女入主。尔佩,朕不愿瞒你。”

  

  他不愿自己良心不安,便对着将死的发妻说出最残忍的真相。

  

  是从那一刻开始,一屏之隔,埋头在枕上装睡,却如何都止不住眼泪的宣明珠,不知该如何面对最为宠溺自己的父皇。

  

  她在深宫中长大,撞破的幽秘阴私事,又何止这一桩。

  

  正因见惯帝王家的负心薄情,当初才会对梅鹤庭一见倾心吧。那般干干净净的少年郎,像独曳在天山巅顶的一枝雪莲,性子清粹且寡淡,料想这样的人,应不会在□□上三心二意,令自己步上母后的后尘。

  

  果然,她料得准,七年来他洁身自好,身边并无旁的女子。

  

  只不过是没爱过旁人,也没真正爱上过她。

  

  父皇对母后,驸马对自己,殊途同归。

  

  “殿下,夜深了,水边石上凉,同嬷嬷回去好么?”崔嬷嬷瞧得心焦,生怕殿下一个醉迷落下水去,又不敢十分硬劝。

  

  方才泓儿请她快过来劝劝公主时,便一脸的忧心忡忡。殿下白日里说出那番话,看似漫不经心,可七年的感情与经营,不是一口气,吹一吹便能散个干净。

  

  殿下又一口一个先太皇太后,可见真伤了心肺。

  

  “殿下,您的身子经不起大悲大伤,就算看在小小姐的面上,求您多保重着自己些。”

  

  “嬷嬷,我并没伤心呀。”宣明珠听到宝鸦便露出微笑,迷离的饧目清醒几分,她当然该为宝鸦好好活着,能多赚得一日,多陪她一日也是好的。

  

  女子抬手捏了捏眉心,满袖花瓣如雨飘洒在水面上,漾漾浮荡不知东西。

  

  撑臂想要站起,池塘对岸晦暗的夜色不期然撞入眼中,那片沉寂无边的黑,唤起她孤身一人躺在棺中埋落九泉的想象。

  

  她突然觉得寒冷。

  

  宣明珠捞起见底的酒坛灌了一口,灼烈的旧年酒顺着喉管一线而下,才觉得暖些。

  

  “对了,避腐丸。”她想起了一直忽略的一件事,拿手背揉揉眼,孩童式的哝哝:“嬷嬷,多备些避腐丸好不好?我怕丑,不可面目全非地去见母后,母后会伤心的。”

  

  崔嬷嬷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,一个劲儿点头,“殿下说如何便如何,殿下快下来,奴婢求您了,那青石子上滑!”

  

  池塘对岸的昏暗夜色中,一道人影萧瑟而立。

  

  隔水看见那道摇摇坠坠的身影,他的心顷刻揪紧。

  

  “速速让开,长公主有何闪失,你可担待得起?”

  

  雪堂不为所动,声音刻板道:“园中自有暗卫保护殿下安全,没有梅驸马,殿下也快快活活长到了二十岁。驸马请回吧。”

  

  梅鹤庭蜷掌在身侧,白日里宣明珠闭门不见他,他闷头无绪,只得先回大理寺交接完手头公事,再急忙赶回来。

  

  不想却被阻在这处,磨舌了许久,亲卫就是不肯让他靠近琼影园半步。

  

  他听不见对岸在说什么,可是他看见宣明珠临池顾影,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喝酒。

  

  形单影只,水月寂寥,哀莫大于无声。

  

  他从未见她如此过。

  

  她在他心中的印象,素来如温暖向阳的花木,冬日可爱的风骨,哪怕世上的灯火星光都幻灭,只要她看向他,那片明亮的目光便永不会息偃。

  

  然而此刻,盈盈一水间,那抹孱弱不胜衣的白,好似一个目光追寻不及,便会化影遁入水中,从此不见。

  

  他不知白天那番言论,是她出于误会吃醋,还是那日在乐坊里受的气尚未出,但万事说到底都有个根由,他为人夫君,不能撇下她不管。

  

  “雪堂姑娘,我放心不下她,”梅鹤庭风度依然,语气都不曾急怒半分,无人知晓他纻纱衣袖下的指尖泛白,“恳请让路。”

  

  雪堂面无表情,身如磐石挡在那里不动。

  

  殿下的预料果然不错,申时是署衙下值的时辰,梅大人真好定力,当着众人面前被休,还能淡定地继续回去上值。

  

  等到公事完了,再回来假惺惺示一番好,便以为能够挽回长公主的心了?

  

  看来他是全然没当真呐。

  

  可笑到了这时,他连公主真正的心结在何处都不清楚,他连公主就要……都不知道。

  

  他根本配不上公主的好。

  

第11章 .梦梅氏子,可还记得你的身份

  

  眼见着水池那头的女子身影不稳,梅鹤庭突然说了一句话。

  

  雪堂一怔忪,便要出言斥他,眼圈却不由自己地浸红了。

  

  咬牙良久,她终于侧身让开道路。

  

  花枝碎月影,这个凉薄的夏夜,宣明珠不知自己最后如何醉过去的,恍惚只觉冰冷的石头有了温度,身体仿佛轻盈地飘上云端。

  

  殿里的灯光亮了又熄。

  

  “为何不拦住?”迎宵现身不满地问。

  

  雪堂嘴唇嗫嚅了一下,什么都没说。

  

  那句话,她自己都不信的,说出来,恐怕迎宵会骂声“放屁”。

  

  可方才听着驸马无比恳切的语气,有一个须臾,她希望此言当真。

  

  “公主可弃我如敝履,我不舍殿下于毫厘。”

  

  *

  

  宣明珠梦里回到十一岁的那个冬天。

  

  冷风不断灌入宏伟而空旷的大雄宝殿,飞檐下悬着岁月古老的铁马,声声嘲哳。诺大庙宇中,只有一个素裙少女匍匐在金身佛像下,不停叩头祈祷。

  

  时隔多年,膝盖与额头的刺痛仍令宣明珠记忆犹新,明知是假的,她还是没有起身。

  

  左右不会再失去什么,若能在梦里再见母后一面,她求之不得。

  

  不知磕了多少个头,忽听一个宫人喊道:“皇后娘娘醒了!皇后娘娘的病好了!”

  

  宣明珠霍然站起来,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回皇宫。她兴高采烈地冲进翠微宫,眉梢的喜意还未散去,却发现母后的寝宫一个人也没有。

  

  “我母后呢?来人!皇后娘娘去哪了?!”

  

  无人应她,宣明珠猛转头,看见内侍们正围着琼影园的桃树,举斧砍伐。

  

  少女心焦如焚,双足却似陷入泥沼不得动弹,只好反复呼喊,你们别碰我母后的桃树!

  

  无人理睬她。

  

  桃叶桃花纷纷离枝,死树轰然倒塌。

  

  “醋醋。”

  

  这时身后响起了一道温婉之极的嗓音,“园里的桃花是不是开了,你快带母后去瞧瞧。”

  

  “不。”宣明珠蹲下身捂紧耳朵,不敢回头看母亲的笑容,更不忍再多听一字。她仿佛一夕间变回一个无助的孩童,没有任何力量保护自己与所爱的人。

  

  “不不不,桃花还没有开呢,母后不要去……求求阿娘,别去看。”

  

  泪水糊了满眼,一睁眼,她又站在了琼影园中。

  

  眼前的梨杏开得正好,身边站着一个遒逸如梅的身影。

  

  男人目光沉湛地看着她,欲言又止。

  

  宣明珠低头看看脚下,方才想起是一场梦。她默然抹去泪水,跺了跺靴底这片新松的土地。

  

  “我在下面新埋了两坛玉楼春,他日宝鸦成亲,你记得教她来取。”

  

  交代完这句话,宣明珠觉得再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,在男人无动于衷的神情中,转身跳入清池。

  

  身体下坠,残存醉意的凤眸倏然睁开,正对上一双深黑的眼。

  

  宣明珠不知是否还在梦中,睫梢轻颤,下意识抬手摸了一把那张脸。

  

  冰冰的,给不了她人间的温暖。

  

  她的神情更为茫然,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左右顾盼,发现自己在青鸢殿中,身上也还是昨日的衣衫。

  

  “殿下。”头顶的覆影忽然放大,一道沙哑至极的嗓音在耳边响起,“是不是做了梦?”

  

  梅鹤庭双臂撑在她身侧,几缕发丝不修边幅的垂下,眼睛红得像整夜没睡。

  

  那双眼里蕴着若有似无的水泽,似两粒冰凉的墨色琉璃,一瞬不瞬凝视她。

  

  宣明珠瞬间清醒过来,忍着头疼,皱眉起身。

  

  那修长的手指微微一捏,她心尖悸麻,又无力地跌回枕头里。

  

  才发现自己的一只腕被他捏在掌心。

  

  她手腕的列缺穴旁有一处软肉,一按便会酥痒,这小小不言的隐秘,原是从前的帷中戏事,不成想被他用作此处。

  

  “梅氏子!”

  

  长公主宿醉后一向有些起床脾气,近年间不纵饮,消匿在性情深处,此刻新怒旧火全数勾了出来。她纳罕下属如何当的差事,恼道:

  

  “昨日的话可有何听不明白的?大家好聚好散便罢,别让我说出那个字。”

  

  冰冷冷的声线,混着饮酒后的低靡,犹如生了茧的指尖,漫不经心拨过那根最粗的琵琶老弦。

  

  梅鹤庭凸出的喉结滚动,目光凝于她眉间的痣,又落在雪白的颈,鼻息洒落,“梨树下,为宝鸦埋了两坛玉楼春?”

  

  宣明珠轻拧眉心,“你如何知道?”

  

  难不成她做梦时,不小心说了醉话出来?这些且不重要,她眼下只想去沐浴清理掉身上的酒味,没心情与梅鹤庭重温旧梦。

  

  她向外唤人:“泓儿,澄……”

  

  男人猝然俯身抱住她,在她看不见的地方,目光大恸。

  

  竟然如他猜想的一样,他进入了她的梦。

  

  梦里看到的那些画面,都是他不曾知晓的,独属于宣明珠的过往。

  

  记得成亲伊始,宣明珠也曾喜欢对他讲各种皇室旧闻,但他次次以外臣不当详知宫闱事为由,打断了她的谈兴。

  

  一次两次,她神色悻悻,三番五次后,她便什么都不说了。

  

  所以他不知她曾跪佛,曾哭桃,曾有一个时刻,害怕无助如斯。

  

  却无法向他人求助,只能蹲身抱紧自己小小的身躯。

  

  梦里的他,只能身不自主站在她的背后眼睁睁看着,做不到上前给她一点安慰。

  

  在她的梦里,他只是个看客。

  

  梅鹤庭眼睁睁看着女子跳入池水,无论如何也拔不动腿、喊不出声,猛然惊醒,庆幸过后方觉心脏受了一场凌迟。

  

  怪不得她会一反常态地与他置气。

  

  “对不起。”梅鹤庭眼里写满歉疚,“臣有错。”

  

  宣明珠耐心告罄,抬起一脚蹬在他身上。

  

  梅鹤庭喉结微仰,闷哼出声。

  

  这一脚气急之下没挑地方,不偏不倚踩在那一处。

  

  两人同时一默。

  

  宣明珠并非故意为之,恼火之下,偏就不让步了,直视着梅鹤庭那双永远清冷如雪的眼睛。

  

  正值清晨,血气方刚。

  

  美人眼波如井,只是无情戏弄。

  

  以宣明珠对他的了解,他若要脸皮,这时便该斥一声“有辱斯文”,甩袖愤然离去了。

  

  梅鹤庭面上仍旧一派禁欲清霜之色,薄唇抿起,眸底的暗芒渐炙。

  

  一寸寸沉下身子。

  

  “梅氏子,”宣明珠神色漠然,讥嘲的眼里没有一丝情意,“可还知道这是何处,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?”

  

  是他说的,在先人寝宫不可胡来,他自己怎么会忘了呢?

  

  “殿下昨日之言,臣不赞同,不能算数——”

  

  宣明珠猝然一动,梅鹤庭溢出一声闷哼,眉心蹙紧。

  

  迫切地想做点什么,将脑海中女子决然投水的画面忘掉,想捉她的手代替那……梅鹤庭从不如此的,他历来自矜,从不会像这样方寸大乱。

  

  往常,每回都是宣明珠主动,只要她向他耳朵里吹一口气,或抱一抱他的腰,他便知她的暗示,任由她缠绵上来,顺理成章。

  

  内心涌出对自己纵情声色的谴责,身体却想堕落更深。

  

  “不管在何处……”他目光深沉压抑,藏不住的话顺着心罅流淌出来,“不管在何处,殿下都是我的妻。”

  

  宣明珠瞥他一眼,“真是酒喝多了,想吐。”

  

  那片身形灵巧地钻出他的禁锢,如瀑青丝洒落胸前,高喊:“迎宵进来!”

  

  梅鹤庭身心怅然有失,听见帘帐外响起步履声,急忙起身理好衣襟,微带狼狈。

  

  迎宵进来看见驸马在公主内寝,便是一怔。

  

  她沉眉质问:“大人如何进来了?”

  

  梅驸马对公主如何不去说,至少他的人品迎宵是信得过的,若非昨晚驸马向她再三保证,只想守着醉酒的殿下,自己睡在外阁间,迎宵断不会放他进来。

  

  宣明珠淡声道:“你与雪堂去慎刑司各领十杖,不必留在宫了,回府里去。”

  

  梅鹤庭道,“不是他等过错……”话未完,迎宵不领情地跪地认罚,面带惭色。

  

  处理完此事,宣明珠便向角殿的沐浴汤池去。一面吩咐宫人到御膳房,要几样清淡好克化的食物,送至钟毓宫,她与姨母同用早膳。

  

  殿门处,溶金般的光瀑洒在青阶和朱槛,是个宜诗宜酒的好天气。

  

  宣明珠抬起手背遮眼,透过指缝望着明媚春光,玉颊舒展,唇角莞然。

  

  身后脚步声靠近,面向朝阳的女子没回头,信口打个呵欠:“搬家的事要抓紧。大理寺快点卯了吧,大人公义,别为本宫误了大事。”

  

  “臣请了几日假。”梅鹤庭尽量忽略她生疏的语气,走到她身后,有些别扭,还是把余下的话说了出来:“专程,陪殿下的。”

  

  “哦,那大人好生在宫中逛一逛吧。”宣明珠听出他语气中的勉强,拖着长长的裙摆拐向湢室,仅留下一个青发白裳的背影。

  

  “毕竟以后的机会不多了。”

  

  梅鹤庭怔立在原地。

  

  *

  

  在温热的泉汤中舒舒服服沐浴过,长公主殿下惬意地抻个懒腰,脸上泛出粉玉的光泽,一身清爽。

  

  裹了件宽裾广袖的白纻中单回到寝殿,梅鹤庭已经不在。

  

  宣明珠不关心是他自己离开的还是侍卫清出去的,坐在镜前,未饰宫妆,仅执螺黛淡扫了蛾眉,长发用一双扁金簪对挽,点上朱唇。

  

  梳妆过程中崔嬷嬷一直在旁盯着她。

  

  宣明珠对嬷嬷乖巧一笑,将沐浴前着人准备的一套大朱色斜衽胡服穿戴整齐。牛皮窄鞶带往腰枝一勒,笑颜纵使再温和,也添出几分飒爽英气。

  

  崔嬷嬷看见这副行头,“可要去上苑跑马?”

  

  “嬷嬷知我!”宣明珠夸张地挑起大拇哥,“如此天光,不可辜负嘛。”

  

  唇红齿白韶华面,宛如修仙画卷里清肌玉骨的少年仙君,连眉间一粒朱砂印,亦是现成的。

  

  崔嬷嬷仍旧板着脸孔:“好了?”

  

  宣明珠愈发卖乖,摇摇她的袖:“酒早就醒了。嬷嬷,昨夜都怪昭乐不好,吓着您了。您别生气了,好不好?”

  

  崔嬷嬷不怪她喝酒,她只心疼这孩子把什么伤心事都藏在心里,平日里嬉笑无事,一场大酒全给勾了出来。

  

  她担心了一夜,今早见到殿下目光清湛,笑意璨然,如同焕发新生。

  

  便知殿下这回是真的放下了。

  

  宣明珠点头向奶姆保证:“嬷嬷可放心。往事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。”

  

  *

  

  往事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。

  

  殿门拐角的阴影里,听见这番对话的男人慢慢蜷起手掌。

  

  这句话,原是他从小到大的行事之则。

  

  他为人务实而重事功,不喜空想追忆无意义的事,失之交臂的不会再回念,已经确定的也不就此沉沦。

  

  在他心中,片刻不敢忘记老师的教诲,唯有双眼永远注视着高山景行,信近于义,恭近于礼,方能跬步千里慎始求终。

  

  现下倒被她用来,与他一刀两断。

  

  呵,他成了长公主的“往事”。

  

  梅鹤庭觉得这不对。

  

  宣明珠已成为他生命中的确定之事,他二人结发七载,情义交缠早已不可分割。再者,皇家婚姻也没有草率更改的道理。

  

  历经那个梦境,梅鹤庭想得更分明。他已省得过往对长公主的关心不够,从今往后,他自会多留意些她的心思,多抽些时间陪伴他。

  

  想起方才在殿中发生的事,他耳尖还有些发红,心潮犹然鼓动。

  

  宣明珠对自己多年的情意不会一朝消散,日久见人心,她总会回心转意的。

  

  思及此处,梅鹤庭心下稍定。

  

  眼下首要去做的……思路清晰的少卿大人想起那本中道夭折、没能送出的《明珠集》,忖思半晌,清矜的眸色中现出一抹峰回路转的光亮。

  

  长公主爱惊喜、好颜面,他便寻一件难得的礼物当众送她,搏她欢心一回。

  

  “驾!”

  

  与此同时,明德门外一骑快马绝尘而来。

  

  这是一匹上京罕见的南疆战马,马头覆有精铁玄甲,锦障泥银雕鞍,分外精骏。

  

  鞍上的年轻人玉冠青衣,单手驭缰,双目璀璨若星,背有一口半人高的窄长雕花檀箱。

  

  他仰面对着望楼笑道:“开门!”

  

  楼阙上的城防兵定睛看去,面露喜色,大开城门。

  

  “快快去禀报陛下,英国公府的言小将军回来了!”

  

第12章 .~她原来那么耀眼

  

  上林苑风光和丽,御沟杨柳迷眼,出墙遍是花枝。宣明珠行到马场这一路,沾染了一身脂气。

  

  马行低枝处,顺手折一朵杜鹃簪在鬓边。

  

  听得前头有人声呼叱,马蹄扬尘地热闹着,她放目望去,见有两伙人正热火朝天地打马球,立刻扬眉带笑,快马赶去。

  

  上苑除却皇帝春秋游猎时会围闭警戒,平常不乏皇室中人与公爵子弟入场游冶。当朝受胡风东渐的影响,风气开明,场苑中也不乏鲜衣怒马的年轻娘子。

  

  正耍到兴头的郎君娘子们,见一骑红装由远而至,初时还不敢认,直到宣明珠勒马停在众人面前,单手驭辔,右手扬起短麂鞭,甩了个轻佻至极的空圈。

  

  如同一个暗号,人群中一个穿豆青地骑装的青年刹那间扑通下马,颠颠跑上前,不敢置信的揉着眼睛。

  

  “……老大?您,您过来了!”

  

  此人是广信侯家的三郎冯真,宣明珠抱手笑道,“好久不见,甚为想念大家。”

  

  她抬头向昔日的友人一一看去,便有半数人利落下马,抱手见礼。有直呼老大的,有叫大殿下的,还有口称阿姊者,不一而足。

  

  一个身穿朱红胡服的冷艳女子却身姿未动,打马近前,居高临下瞧着宣明珠。

  

  “殿下久矣不同我等厮混,今日贵趾踏此地,可是有何指教?”

  

  马下一个鹅脸柳眉的姑娘忙牵缰拦她,“八娘快些下马,昨日听闻阿姊与驸马之事,属你最不平,不是还嚷着要去教训梅驸马一顿吗,好不容易见到阿姊,怎的耍起浑来?”

  

  宣明珠挑挑眉,果然坏事传千里,一天的功夫,连他们也听说了。

  

  不等她开口,马上女子沉声道:“你也知是好不容易才能见她一面!这些年……长公主殿下,今日李梦鲸不知好歹了,有句憋在心里许久的话,想问一问殿下!”

  

  “阿鲸,你闹什么?”

  

  “八娘别乱说……”

  

  众人的脸色有些焦急,从前他们便是长公主的拥趸,这些打马走鹰赏花行酒的游技,多半还是跟着长公主耳濡目染学会的。

  

  洛阳纨绔茫茫多,遥想当年,皆要低上一头认长公主是头头儿。

  

  就说英国公府那桀骜不驯的小世子,浑不浑?傲不傲?一身骑射本领还是长公主手把手教的。

  

  长公主眼中无嫡庶良莠之别,看得顺眼的通通平辈论交,言笑无忌。譬如说冯真,本来是家中最不受宠的庶子,因生得矮弱,常受兄长们嘲笑,有一回郊猎上殿下看见了他受欺,分明那般尊贵的人物,却扬鞭替他出头,自此带着他一起玩儿,从不以形貌取笑他。

  

  冯真时常怀念那些年追随长公主的日子——呼朋引伴,美酒斗千,试问洛阳哪家酒肆外,高楼柳下不系马?

  

  就算殿下成亲后不和他们一处耍又怎么了,在冯真心里,就是再过一百年,长公主也是他的头儿!

  

  宣明珠笑意无减,看向李梦鲸,“不妨,你说。”

  

  李梦鲸深吸一口气,“殿下可记得,您曾亲口说过,世人皆道婚姻是女人的第二回 投胎,殿下却并不认为,那是一个女子生命中唯一的事。

  

  “想殿下未出阁前,心性何等放旷,交友何其广博?似那杨大娘子,林家七妹,魏阳侯的双胞千金,英国公府小世子,甚或南华观青冥道长、倚霜湖寄傲居士……皆以君子之心论交。梦鲸敢问,难道有了驸马后,殿下便视他一人是天,视我等都成了脚下贱泥不成?难道就无一人配与成婚后的殿下,交心共饮不成?”

  

  李梦鲸冷峻的目光分寸不让,高声道:

  

  “若是如此,我便斗胆一问,究竟是他等不配与殿下为伍,还是殿下不配做他们的朋友!”

  

  马场内外鸦雀无声。远处一些不知这班人物根底的零散游冶郎,纷纷侧目打量。

  

  冯真急得直跺脚,紧张看向长公主,生怕她恼了转身离去。

  

  宣明珠默然半晌,却道:“八娘骂得好,食言而肥,是我不配。”

  

  李梦鲸微微动容。宣明珠笑着看她,“八娘待如何?”

  

  李梦鲸凝望那双光蕴内敛的飞凤眸,一指三十丈外那排翠柳,“射柳之术,是殿下当年教给我的。”

  

  一语言罢,她鼻腔涌上酸意。

  

  其实长公主同不同他们来往,有什么紧要的。可倘若长公主这么些年活没了自己,她李梦鲸就真不认得这个老大了。

  

  宣明珠道声“好”,抬手推金簪压紧发髻。

  

  而后便见她修长的双腿紧夹马腹绕场半周,经过冯真坐骑时,单手抄了鞍角上挂着的长弓,又将箭囊系在鞍边。

  

  修长玉指拈一只羽箭搭在弦上,拧腰瞄准百步外的柳枝便是一射,全无犹豫。

  

  “啧。”箭尖仅削去枝上一段白皮。

  

  多年不碰这玩意儿,终归是手生。宣明珠晃一晃腕,短促地皱了下眉。

  

  方才劝和的圆脸少女是魏阳侯傅家的姑娘,闺名唤作园园,见状低呼一声,比自家射偏了还要懊恼十分。

  

  与她相貌如出一辙的傅芳芳弹指笑道:“莫急,对老大有点信心。”

  

  李梦鲸虽然故作冷脸,眼光也不由一瞬不瞬地追随那道飒爽红影。忽而冯真赞喝一声,原来顷刻间,宣明珠已挽弓射出第二箭。

  

  柳枝半断半接,正是绝妙手段。

  

  紧跟着第三箭,去若流星,细柳应风而断。

  

  朱服女郎举弓回头,粲然而笑,李梦鲸诸人见了,依稀便是长公主当年的不二风采。

  

  别忘了,晋明帝的庙号为武宗,一生马背上平定疆土,威服夷狄,以武功治平大晋,江山亦为之折腰。宣明珠身为他的嫡长女,自小弓马架势娴熟,全是靠她的阿耶一点一滴亲自教出来的。

  

  一个人的性情也许会随时移而易,然而刻在骨血里的东西,不会轻易磨灭掉。

  

  宣明珠才要策马回转,正此时,碧澄无际的天穹上一对大雁展翅飞过,女子目光明熠,拈箭搭弦,抬臂挽弓如满月,疾射而出。

  

  一箭穿双翅,两只大雁坠落在地。

  

  “好!”

  

  此箭出手,场中甭管识不识得长公主身份的,纷纷抚掌喝彩。

  

  昔日良朋齐下马,李梦鲸当先叉手作揖,红了眼圈,“老大。”

  

  宣明珠下马将她扶起,从众人面上一一凝望过去,颔首长揖。

  

  “时隔经年,犹有知己,昭乐幸甚。”

  

  *

  

  那双大雁从空中坠落而下,南囿暖花坞的老侍人惊叹一声:“想是上苑那边又有出彩的儿郎了。”

  

  他转看面前一身书卷气的年轻官人,“郎君,这梅花您到底要是不要?”

  

  “要。”

  

  梅鹤庭之所以来南囿,正是念着宣明珠喜欢梅花,想投其所好。放眼整个洛阳城,能在春夏交际的季节寻出上好梅花的,也只有皇宫禁苑。

  

  只是没成想看花的老侍人是个财迷,硬说他不是后宫各处的人,既非奉贵人之令,那么想要这梅花,就需要银钱来买。

  

  偏生梅鹤庭今日身上没带钱,躞蹀带上又惯来不挂绯银鱼袋,更无契苾真、金坠角之类的零碎东西。

  

  ——放眼所有三省六部的官员,也唯有他腰上不系金银鱼袋。江左第一梅长生,是帝师高徒,才高八斗,站在那里便是身份的证明,无需一只鱼袋印证官身。

  

  今日却被一个匠人为难住了。

  

  “那请恕老奴无理了,这花儿您拿不走。”老侍人细声细气地赔笑,态度却坚决。

  

  在南囿当差半辈子,他早炼就一双贼眼,见此人清雅谦和,文质彬彬,既非后宫内侍,也不是那等惹不起的跋扈王孙。

  

  腰间没有象征官职的金银鱼袋,却又能在禁苑行走,想来是哪位得宠娘娘的娘家小辈,抑或公主殿下身边的面首,想折了花去讨主上开心?

  

  不管对方是谁,总之他不见兔子不撒鹰,似这等清贵人物,总不会与一个半截入土的奴才计较不是?

  

  梅鹤庭的确不是仗恃身份凌弱的人,清音如泉道:“老伯先将梅花与某,某今日之内必将籴花钱送来,绝不食言。”

  

  老侍人眉开眼笑,“那郎君便先取钱来,老奴必折一枝开得最俏的梅花给郎君。”

  

  梅鹤庭抿唇,“出宫一来一回,耽误我事。”

  

  老侍人眼珠一转,“奴才瞧您头顶的白玉冠,真心不错。”

  

  “不成。”

  

  梅鹤庭没想过有一日会同花匠人讨价还价,殊无气恼神态,正色道:“君子正衣冠,昔者贤人子路结缨而死,故无论何时,冠不可乱。”

  

  老侍人听不懂,目光滴溜溜又转到青年腰悬的玉佩上头。

  

  他并不知晓这块无字独玉佩,是梅鹤庭四岁开蒙入学时,族中尊长赠予他的,佩戴在身二十年如一日。

  

  君子无故,玉不离身,何况是家传之物。梅鹤庭摇头:“也不成。”

  

  老侍人没话说了。他常年在禁中不假,却也知如今的洛阳城历经三朝治理,凿运河通商贾,物丰民富,儿郎更多风流,他还没见过哄女子却如此吝啬身外物的。

  

  “折花也需解语人。”老侍人可惜地摇摇头,“郎君心不诚,便休拿老奴寻开心了。”

  

第13章 .桃他竟不知,她喜欢的一直是桃花……

  

  宣明珠并不知梅鹤庭此时在做什么,在校场同冯真等人溜了一圈马,大为畅快。

  

  李梦鲸是个直性脾,先前和长公主赌气,过后又担心起她的手臂,内疚道,“方才老大骂我就是了,老大许久不开弓,明日睡醒,臂上肌骨恐怕要遭罪。”

  

  “你这位前任平章令的孙女颇肖家风,口角何等了得,当年父皇都只有乖乖听谏的份儿,何况小妇人哩。”

  

  宣明珠学宝鸦的口吻促狭,骋马笑道:“晚上还睡什么,我请大家去宜春坊杨大娘子处饮酒,不醉无归!”

  

  李梦鲸目光一亮,“老大已去见过杨娘子了?”

  

  双胞千金之一的傅芳芳笑道,“大殿下同杨娘子的交情,咱们是比不得的,只望到时杨姊姊肯拿出些窖藏的好酒给咱们啊。”

  

  诸人正说笑着,马场的沙地忽然微微震动起来,茫然所以间,只见一匹玄甲骏马高跃四蹄冲进拒步栅栏,向宣明珠一行飞驰而来。

  

  此马一出现,上苑中养尊处优的马匹纷纷惊蹄不安。有人高喊:“何人如此妄为?——不对,这马是战马!”

  

  冯真脸色警惕,不待他策马拦在长公主之前,那匹玄甲马在宣明珠三丈外收缰疾停。

  

  “小淮儿?!”

  

  宣明珠看清马上之人,十分惊喜。

  

  言淮,先帝亲封的平南将军,也是英国公府小世子。从前他可谓宣明珠身后的第一跟屁虫,七年前自请赴南疆随军戍边,而今年纪才过弱冠,脂玉无瑕的面容,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。

  

  进京驰骋这一路,长街两侧多少秦楼楚馆的小娘子向他招袖掷果,赞一声风姿皎璨,绝不为过。

  

  此时那双被洛阳小娘子无比痴迷的眼睛,只深深凝视一人。

  

  他仔细望着宣明珠的眉目鬓发,与她面上的每一寸肌肤,嗓音比起七年前,沉稳成熟了很多:

  

  “阿姐,我回来了。”

  

  余人看见他神情各异——昔日的京城第一纨绔回来了,他们是该放爆竹庆祝庆祝呢,还是先提醒城里的赌坊秦楼看好门户?

  

  “欸,言淮你作甚?”冯真突然吹胡子瞪眼,“你给老子下来!”

  

  原来方才小将军见宣明珠要下马,道声“阿姐别动”,拧腰下鞍,转而跃上宣明珠的坐骑,拢臂控住缰绳,整个动作如兔起鹘落一气呵成。

  

  他贴身坐在宣明珠身后,遒劲的手臂揽住纤腰,长腿一夹马腹,宝马骏骏然驰出。

  

  “呸,什么大晋的少年将神,一回来就占便宜,立了多少战功也是狗性不改!”

  

  冯真活像个护短的老母鸡,却只能站在原地干跺脚,眼睁睁看着老大被拐跑。

  

  “真真啊,如今敢当着小言的面称老子的,除了英国公你算独一份。”李梦鲸眯眼看着那两道身影,嘴角轻弯。

  

  回来得可真是时候。

  

  *

  

  薰风扑面,不及腰间的一臂温度灼人。

  

  宣明珠在马鞍上不自在地动了动,见对方圈得牢,也便随小孩子高兴了,寻个舒服的位置向后偎倚住,侧头问道:

  

  “边南之地多瘴疠危乱,这几年你一切还好?此番回京,述职还是常留?”

  

  耳鬓相磨间,发间娇红的杜鹃掉落,正坠在言淮的襟领。

  

  小将军心尖轻痒,放慢马速,两条手臂都慢慢圈住宣明珠的腰,棱角坚毅的下巴轻轻担在她的秀肩上。

  

  “我都知道了。”

  

  长大的少年话比从前少了,可是心热火盛,气息喷在宣明珠后颈,激起一片酥麻麻的小栗。

  

  边关七年流血受伤都没哭过,此刻香玉在怀,嗅着比梦还不真实的缕缕馨甜,他没忍住哽咽了一声,继而郑重道:“阿姐别怕,我定会找到药治好你的。”

  

  宣明珠这下有些惊讶了,“你如何得知?”

  

  “陛下之前密信托我在南疆寻药。”

  

  宣明珠听这一句便明了。英国公世代忠良,言淮与皇帝又有一层表亲血缘在,皇帝自是信得过他的。

  

  “此事无须执着,听天由命便好,冯真他们都不知,小淮儿别说漏嘴。”

  

  宣明珠与他重逢心中欣喜,不愿说这些伤感之事,宠溺地拍拍他的手背,“瞧着长高了许多,怎的还这么小孩子心性。”

  

  言淮就是不肯放手,贪婪地嗅着鼻端每一根发丝的清香,以弥补这七年来日日夜夜难以启齿的心念。

  

  他嘴唇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瓣粉柔的耳垂,正欲倾诉思念之苦,手臂忽然收得一紧。

  

  宣明珠随之顿住,虽瞧不见言淮的脸,直觉身后之人的气势陡然变化,仿佛无形间多了分戾气。

  

  她若有所感地抬头。

  

  梅鹤庭就站在不远处。

  

  男人手里捧着几枝妆清玉雅的白梅,衬他风姿,相得益彰。只是腰带不知为何不见了,失去束缚的襟摆随风逛荡,露出里头的白纻衵衫,与平素一丝不苟的样子不大相同。

  

  不知他来了多久。

  

  宣明珠对上那双漆冷的眼珠,心尖莫名刺了一下,随即又觉得无所谓。

  

  既解婚契,何必心虚。

  

  言淮感受到身前的人放松了脊背,露出笑意来,带着他的阿姐二人一骑,故意从那人面前慢悠悠晃过。

  

  马蹄哒哒,声声都踩在梅鹤庭的心坎。

  

  他蜷掌看着那两道贴身的人影,清霁眸色陷入泥沼,浑身的血液瞬间逆冲进大脑,窒得四肢百骸都喘不过气。

  

  早在七年前,得知阿姐的婚讯后,言淮便去堵过梅鹤庭。

  

  彼时怕阿姐知道生气,少年没套蛇皮袋子揍人,只是撂下两句话。

  

  “你配不上她。”

  

  “休得意太早,视昭乐公主如珍如宝者,世间犹有言恣白。”

  

  那一日,新科探花面对纨绔小世子的咄咄相逼,眼神只有淡漠,如同在看一只色厉内荏的小兽。

  

  不过是欺他年少,当他胡说。

  

  七年的边疆淬炼,将昔日少年子弟磨炼成大晋锋芒最盛的一把剑,那些日思夜想,却只能压抑在心底的念头,终于可以卷土重来。

  

  言淮愉悦地吹了声口哨,跳下马背,从自己的爱骑上解下那口檀木盒,修劲的长指一掰弄,便弹开了机括。

  

  数枝开放繁盛的桃花,霎时映入眼帘。

  

  “知阿姐性喜桃花,南疆别无可赠,小淮儿将八百里外春光一并带回,献与阿姐!”

  

  容姿璀璨的年轻将军将香味犹存的新鲜花枝高高举起,送到宣明珠手中,这才转头,如同刚看见梅鹤庭一样,“哟”地一声。

  

  “巧了,梅大人也要送花?这时节的梅花,确实难得的紧啊。”

  

  言淮桀骜一笑:“只不过,头回见按着自家喜好送别人礼物的,这样的心思真算头一份了。”

  

  梅鹤庭握紧白梅,唇上失了血色,幽湛的目光锁住马背上那道身影。

  

  那枝娇秾欲滴的桃花,分外衬她。

  

  他竟不知,她喜欢的从来都是桃花。

  

第14章 .花再没有人关心他疼不疼

  

  梅鹤庭手里用玉带换回的梅花,突然间成了笑话。

  

  高居马背上的宣明珠身姿纤拔,宛如一茎新生的石竹嫩芽。她愉悦地将一骑红尘千里来的粉桃插在雕鞍,作以点缀,由始至终,没有正眼瞧向他。

  

  长公主身后的那些朋友,却目光各异地打量梅鹤庭。

  

  好似在疑惑,不是人人都称赞梅驸马才情高标么,怎会连发妻的喜好也不知?亦有人对他不满,觉得这人和他们的老大不般配,分了倒好,只是心头难免替老大窝火。

  

  梅鹤庭亦为天之骄子,在江南亦是众星捧月地长大,从未遭过这么多异样的视线。

  

  当年晋明帝赐下婚旨后,除言淮气势汹汹找上门来一回,再没有什么人打扰过他。

  

  如今细思,宣明珠出身高贵,集万千宠爱于一身,更不乏倾慕追随者,赐婚的旨意颁出,即使没有情敌来衅,她的知己好友岂会不来凑趣打听一二?

  

  应是宣明珠将人挡了回去。

  

  她怕她的朋友说出不中听的话唐突他,惹他多思多想,用这种方式默默保护了他。

  

  他不知道。

  

  这些年,他一直视平静无忧的生活为理所当然。

  

  “殿下。”梅鹤庭冷白的手指扣紧梅枝,皮肉被碾得变形,声音低涩,“臣,有话想与你说。”

  

  宣明珠恍若未闻,转头快意地招呼伙伴:“咱们这就出宫去给小淮儿接风洗尘可好啊?”

  

  “好!听大殿下的!”长公主发话,一呼百应。

  

  “殿下!”眼见她要撇开他离去,梅鹤庭喉咙发紧,迈步上前又唤一声。

  

  宣明珠垂头随口问:“这花是送我的?”

  

  见梅鹤庭僵硬地点头,她微笑嗯了一声:“白梅傲洁,可惜春夏之交风和景明,并无霜雪供此花凌傲,不合时宜了些。驾!”

  

  一行人马呼拉拉经过梅鹤庭的身畔,催鞭直向宫外而去。

  

  打头那一骑,红衣渌鬓,随马颠驰的腰肢纤软又坚韧,丝毫看不出已是一个五岁孩儿的母亲。

  

  倩影惊鸿,是天人风姿。

  

  梅鹤庭几乎没见过她快意纵马的样子,他本性不喜动辄闹出一身汗的游猎之技,带得她婚后也渐改了性,静居于深宅。

  

  却原来,她胡服骑射,是这等冠群芳的丰采神姿。

  

  从前都是她在身后目送他出门,这一次,换成他凝视她的背影,久久不愿移目。

  

  可宫墙高隔,轻而易举阻断了视线。

  

  梅鹤庭一颗静如深潭的心,蓦然似被无数石子砸出深深浅浅的涟漪。他见不得那石子乱他心神后便沉入水底不见,更受不了心湖上那片涟漪,渐行渐远不回头。

  

  他默了两息,丢下梅花,折身向两仪殿而去。

  

  *

  

  “言淮当真将闽南的桃花一路带回来,送给了皇姑姑?”

  

  两仪殿中,皇帝面色玩味地问。

  

  “回禀陛下,正是呢。这位平南将军也是的,回京不先来面见陛下,居然就奔着长公主殿下去了。”

  

  御前司监黄福全话虽如此说,如何不知陛下宠信言小将军,眼里的笑意藏不住,“上苑侍卫回报,这会儿殿下带着他们宫外饮酒去了。”又将梅驸马的事一并说了。

  

  “哼。”皇帝听到这个名字,脸色不由沉翳。自己是个没心肝的,他再咸吃萝卜也帮不了他。

  

  忽而殿卫来报,梅少卿在外求见。皇帝漠然撇下两个字:“不见!”

  

  黄福全眼观鼻鼻观心,垂首立侍在侧。

  

  连他一个奴才都看得分明的事,这个梅驸马,怎么就想不明白呢?

  

  殿下爱梅,只不过因为做驸马的姓梅,若他姓兰,保不准长公主爱的就是兰花,若他姓竹,想必殿下便爱竹子了。

  

  梅花孤傲?

  

  呵。

  

  再傲,傲得过大晋朝三代以来最荣宠尊崇的女子吗?

  

  笔挺立于阶墀下的男人,听御前侍卫脸色为难地说陛下不见,本就失色的薄唇更苍淡了一层。

  

  *

  

  星河低垂,华灯初上。

  

  酒肆乐坊扎堆聚集的兴化里,入夜后一片热闹光景。

  

  宜春乐坊的彩楼上悬挂着一串大红灯笼,一楼坐堂中,异域风情的胡姬正跳着胡旋舞助酒,雪白足踝上以红丝缠系银铃,铃铛的清响不绝,客人的笑声亦不断。

  

  二楼,一间宽敞的雅厢内,近十位年轻郎君娘子席茵围案而坐,以象牙箸敲打碗盏,听琵琶行酒令。

  

  “你们行行好,杯盏也要银钱买的。”

  

  杨珂芝双手左右开弓,端上新换的四碟鲜脯果子,又起封两坛子窖藏十年的醉君欢,转脸笑骂一声,将歪在林行首大腿上的傅芳芳扶正。

  

  “眼见闹的没形影了,都脱家舍业不过明天了不成?全是殿下拐带的!”

  

  “怪我?”宣明珠笑瞪眼睛,酒气薰得她的凤眸潋滟生光,眼尾如抹了胭脂似的,多出两道旎旎晕红,伸手胡乱一指。

  

  “喏,你看看小淮儿面前的酒坛再说话。这小醉猫子,在边关喝不着洛阳的美酒,跑姐姐这儿打秋风来了。”

  

  众人哈哈大笑,仿佛又回到从前肆意胡闹的岁月。

  

  “阿姐。”言淮面似醉了,那双眼却亮如星斗,望着眼前一根莹白的手指,臂腕向前动了动,又捺住。

  

  他将她的面容蕴在那片专注的眸海中,低低问:“为何不叫我恣白了?”

  

  李梦鲸酸酸地咳嗽一声,宣明珠闻言笑起来。

  

  当年言淮恣意桀骜,酒量最好,每逢宴饮,浮白无计,她便给他戏取小字,唤为“恣白”。

  

  跟着她的一帮人跟着瞎起哄,言恣白的名字渐渐便叫开了。

  

  “恣白,边关苦不苦?”宣明珠喝着酒问。

  

  言淮点点头,复又摇头:“冷月亮照着荒城堞,万里一片静,感觉那漫夜要捱不过去的时候,是苦的。一低头,见心窝里头装着人,又甜又暖和,便又不觉苦了。”

  

  宣明珠静了半晌,兀自笑说:“好不容易回来,英国公夫妇悬挂多年的心终于可放一放,你也该收收心,娶个妻子成家继业。”

  

  言淮正准备为阿姐倒酒的动作僵住。

  

  她都知道。

  

  知道当年他得知她要成亲,大闹过一场后跑去南疆是为了什么。

  

  言淮从来无事瞒她,那年他十四岁,对着宣明珠信誓旦旦:“阿姐莫要嫁别人,天下无人如恣白对你好,求阿姐再等我三年,只要三年,恣白娶你!”

  

  可阿姐只是揉揉他的头,笑他小孩子。

  

  言淮忽然伸手攥住那根玉指,像怕一件宝贝从眼前丢了,麝着酒气的唇鼻凑近那张日也想夜也想的容颜。

  

  眼底暗潮奔涌。

  

  “阿姐,我回来了。我也长大了。”

  

  宣明珠闻听心叹:可阿姐快要死了。

  

  少年人的心声最是诚挚动人,她听了,不是不感动的。然而她一直将小淮儿当作弟弟,断无耽误他的道理。

  

  笑一笑,将手抽回,拨开那颗鬓发散落的脑袋瓜,反手头朝下按在梨木案上,“你醉了。”

  

  “哈哈哈,平南将军这酒量大大退步了啊!”

  

  冯真没心没肺地嚷嚷,席间又一片欢笑。

  

  *

  

  此刻,长公主府内一片冷清。

  

  正房没有点灯,一片孤孑的影,站在黢黑的屋子里。

  

  他指尖轻轻抚过梳妆台的棱角,不必灯光也知,上面雕刻的是喜鹊梅花纹。

  

  她的妆镜,是红梅双鹤连珠纹的。

  

  她的发钗,是宝珠镂金簪梅钗。

  

  她惯常用的杯盏盥盂,皆用冰梅绕枝青花的。

  

  连床头的小桌屏,绣的也是松梅白鹤图。

  

  所以梅鹤庭一直以为宣明珠极为喜爱梅花。

  

  原来不是,她只是,极为喜爱他。

  

  方才他回府找到崔嬷嬷,想问老人家关于宣明珠更多的喜好。

  

  崔嬷嬷没说,却当着他的面掉了泪。

  

  她道:“奴婢自从跟随殿下出阁后,便一直等着驸马问这句话,没想到会等七年之久。如今,无意义了。”

  

  昏暗的屋子里,梅鹤庭将紫檀桌角死死硌在掌心,直至整条手臂都痛得发抖。

  

  却再也没有人殷切地问他疼不疼,无人与他同用膳,无人来点花烛灯。

  

  万籁俱寂的长公主府,仿佛此时此地,只剩他一人。

  

  记得成亲伊始,他尚且年少自持,觉得住在“长公主府”而非“梅府”,终究不是男子家顶立的纲常。是以那时每次出入府门,他都满身的不自在。

  

  后来入仕,无论多晚回家都有灯火迎候、伊人在室,他便也渐渐习惯。

  

  只是那时诸务繁忙,他不像其他驸马挂着虚衔饱食终日,可以尽情陪伴公主出门游玩。他有他的抱负,总想着,待到闲暇再多陪她也不迟。

  

  结果,安稳惯了的日子,计划好了的余生,朝夕之间却天翻地覆了。

  

  一想到宣明珠与那小世子共乘一马的亲密姿态,他的心就像一间掀顶的破茅屋,凛凛寒风狂灌刮骨,每一条骨头缝里都泛着疼。

  

  他们在一处的默契,远比自己更像一对夫妻。

  

  梅鹤庭的性子素来稳重,多年来唯有一次感到不知所措,便是宣明珠临盆那日。此刻,那种即将失去什么的感觉卷土重来,催促他迫切需要找到一件确实之事,来证明宣明珠对他的感情。

  

  梅鹤庭忽的想到一个地方,蓦然趋身出门。

  

  到了东厢的园庭外头,却又驻足情怯。

  

  花园的宝瓶门上挂着一匾,虚白镂石镌刻三字:梅鹤庭。

  

  宣明珠为她的夫君梅鹤庭,建了一座“梅鹤庭”。

  

  庭中精心饲养着丹喙雪翎鹤,又遍植十数种梅花的珍惜品种,有上苑移种过来的宫粉玉蝶、金钱绿萼,也有自漠北千里运回的无名野梅,花期韧强可开三季。

  

  他当年是不喜的。

  

  因他觉得这种一掷千金的派头,与昏庸帝王为了妖姬美妾筑楼台、点烽火别无二致。

  

  脂粉小意罢了,除了耗费人力财力,毫无用处。

  

  所以这些年拢指算,他一共也没来过几回。

  

  本以为宣明珠心怠后便会荒废了这里,不曾想,一草一木都照料得很好。

  

  与此相比,言淮从南疆带回的数枝桃花,算得了什么呢?

  

  宣明珠曾对他用心费神百倍千倍。

  

  ——是他没有珍惜。

  

  梅鹤庭左胸口一抽一抽地疼。

  

  或许,原是喜欢的,只是潜意识里的男子颜面,不愿让一个女子如此宠爱自己。

  

  夜梅园里男人压抑的呼吸,如冰层下汩动的洪流。

  

  那年女子满怀欣喜的带他来到此处,从雀跃,到怔忪,又至黯淡的眼神,破冰般浮出水面。

  

  当时他看在眼里,心里也有过几分歉意,然那一点疚终究被气恼淹没,终没有出言缓和。

  

  他在千百枯枝前驻足凝默,仿佛就见了,一颗满怀期待的心,是如何日渐枯萎。

  

  男人陡然转身向外走。

  

  “咿呀!”什么东西撞在小腿上,摔了一个屁股墩儿。

  

  “宝鸦?”梅鹤庭心头一紧,借着微光连忙拉起她,声音是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嘶哑,“可摔到哪了?”

  

  “么事么事,不疼哩。”宝鸦蹦蹦跳跳爬起来,一把抱住阿爹,兴奋地仰起小脸:

  

  “阿娘让迎宵姐姐告诉我,她要在皇宫里玩耍几天,哼,都不带宝鸦的,幸好有阿爹陪我捉迷藏。”

  

  梅鹤庭忍住心头酸涩,蹲身将她拥在怀内,“我这就去带你娘亲回家。”

  

  宝鸦却摇头,“不用啦。宝鸦乖,宝鸦懂,阿爹和阿娘都有自己的事情和心情,不可以总陪着宝鸦玩,也想有自己玩儿的时间嘛。”

  

  耳听童言稚语,梅鹤庭喉咙愈发紧涩,“我家宝鸦最乖。”

  

  宝鸦得了夸奖,摇头晃脑很得意,忽然想起什么,从随身的百宝荷包里小心翼翼取出几张折叠的剪纸。

  

  朦朦月色之下,女童的目光里藏着数不尽的星星,“爹爹帮我送给娘亲好不好,告诉娘亲,宝鸦这几日可乖,就是,有丢丢想念娘亲了。”

  

  剪纸是桃花。

  

  梅鹤庭薄长的眼睑终于忍不住染红。

  

第15章 .酒“求殿下先同臣归家,行吗?”……

  

  等不及备车,梅鹤庭一路从公主府赶到宜春乐坊,素来端正的衣冠微微凌乱,袍角兜出的褶皱浸足清月冷晖。

  

  乐坊门前,有人早已守在牌楼下,专候着他不让进门。

  

  眉目乍被灯笼照亮,梅鹤庭幽沉的眸光暗隐,鼻梁两侧的阴影更为深重。开口喑然:

  

  “我来接公主回家。”

  

  堵在楼阁前头的青笠摇头道:“大人见谅。”

  

  言小世子下了死令不准此人入内,杨娘子也是这个意思,说他不是公主的良人,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。

  

  梅鹤庭默了默,不与她作色为难,垂敛长睫,从袖中取出雪帕有一下没一下地揩拭手指。

  

  “开门做生意,无这般道理,便是客人饮酒寻欢,姑娘没有拦的理由。”

  

  眼前这一幕,让青笠没由来忆起那日梅少卿验尸的情景。也是这等肃容威仪,也是这样漫不经心,让人无从揣测此人的心思。

  

  暗夜沉昧,青笠后背无端起了层寒栗。

  

  “哟。”

  

  突然响起一声浑不吝的口哨,言淮步履轻飘下楼来,满身散不去的落拓酒气,手上还拎着一个未起泥封的酒坛。

  

  他懒歪歪靠在迎门的彩漆梁柱上,让青笠姑娘先回去,抬起眼皮笑看来人。

  

  梅鹤庭平静上前,“坊禁了,我来接公主回家。”

  

  言淮扬手将酒坛子抛过去。

  

  五斤装的坛子,梅鹤庭接在怀里,不明所以。

  

  “知道你们这起子清流孤臣,大都看不起我们京都纨绔,小爷没觉得有什么不好,各自玩儿各自的,谁也碍不着谁。——可方才行酒令,阿姐出口便成章,倒唬了我一跳。”

  

  “未应尽是霜雪姿,欲开时,未开时。醉里谤花花莫恨,浑冷淡,有谁知。”*

  

  言淮负手努努下巴,语气平淡到极处,便显出邪肆:“不是想见人吗,喝。”

  

  梅鹤庭听见那半阙词,噤默半晌,抬手拍开泥封,仰头对着坛沿儿当街饮起酒来。

  

  洛阳少见的烈酒,宛如烧红的刀子,一口一刮喉,落腹灼肝肠。

  

  并非要争这口无聊的意气,是他要说明,无论他夫妻之间如何,都是他与宣明珠关起门来的家事,容不得外人插手置喙。

  

  所以无论对方给他什么刁难,他都接下。

  

  不等喝到一半,梅鹤庭的前襟便湿透,酒水顺着他滚动的喉结一线流下,没入襟领,又透出锦衣。

  

  言淮就那么津津有味地看着。

  

  突然梅鹤庭一口呛住,弯腰猛咳起来。

  

  文人有擅饮酒者,他属于不好酒的那类,除了新婚宴上敬酒——那还有大半被宣明珠的懿旨挡去,他平生所喝的酒,加起来只怕也抵不过这一坛多。

  

  何况是烈酒。

  

  耳边响起一声嗤笑,梅鹤庭神情阴翳,用袖头抹了下颔,继续举坛莽饮。

  

  不乏有夜半寻欢的男子好奇望着这一幕,在旁窃窃私语。有说是兄弟反目的,有说是情敌争风的,倒比听伶人唱曲儿还津津有味些。

  

  待五斤酒水下肚,梅鹤庭头晕如斗,喉咙早已经没有感觉了。

  

  他身子不由晃了两晃,捏眉阖目,嗓音说不出的嘶哑难听:“让路。”

  

  言淮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瞧着他。

  

  “阿姐为你改变了很多,你连喝酒都没为她学会。”

  

  一句话,把梅鹤庭的脚步钉在原地。

  

  胃中灼热的酒海连成燎原之势,一下接一下冲击他的神思,须臾想起许多事。

  

  他在家少有饮酒时,她在他面前便也不饮,于是他便忘了,当年赴春闱初入洛阳城,曾有快马自身畔驰骋而过,掠起一片麝影香风。

  

  白衫书生皱眉借酒招躲避扬尘,那当垆的酒家却高声问:殿下可赏光饮一斗农家浑酒否?

  

  当时他心中想,哪一府的殿下如此张扬,连巷陌百姓都知晓,喝酒须以斗量?

  

  梅鹤庭竭力撑着最后一分清明,抬头望向乐坊二楼。

  

  那扇菱窗依稀灯光荧荧,人影俯仰交叠,似极欢乐。

  

  他不知宣明珠晓不晓得他在这里,或许知道的,却不在意。

  

  那扇光影通明的窗,离他那么远。

  

  *

  

  宣明珠在翠微宫醒来是次日辰时的事了。

  

  日上三竿,透过纱帷的明光刺得眼睛疼,双额太阳穴疼,嗓子眼亦干疼干疼的。

  

  她揉着太阳穴回想一番,竟忆不起自己昨晚如何回来的,轻叹一声。

  

  嬷嬷怕是又要生气了。

  

  “泓儿。”嘶哑的声音出口,宣明珠自己先惊了一下。

  

  随着唤声,阶下响起环佩清音,身着一水彩云方空纱衣的宫娥鱼贯入内,锦底软舄踩在地衣上,阒无声响,手中各捧琉璃盏、金玉盘,分左右整齐侍立。

  

  但见清茶香片,藻粉巾帨,项圈璎绦,玉珥珠钗,一递递齐眉奉于长公主面前。

  

  泓儿上去钩起帘帐,明皛的光缕穿过侍女柔曲如缎的腰背,正落在宣明珠浓密曲翘的睫梢,潋潋浮金光。

  

  她要了盏柰花蜜茶解救嗓子,润过喉,向外间左右看看,悄声问:“崔嬷嬷呢?”

  

  泓儿见殿下这副心虚模样,与小小姐做错事后的神韵如出一辙,忍住笑道:“殿下昨晚临宫门下钥才回,醉得很不轻,嬷嬷一直照料殿下,直到寅末才去抱厦补眠。”

  

  宣明珠无奈点了点眉心小痣,日前她才与嬷嬷保证过,再也不喝到烂醉,结果一见小淮儿回来,又忘乎所以。

  

  眼下这副身板子,往后真不能再豪饮了。要命的。

  

  草草洗漱过,她挥退众婢,问自己昨夜是如何回来的。

  

  “启禀殿下,”松苔一直侯在殿外,听问现身回禀:“昨夜是言世子送您回来的,一直送到殿门外,嘱咐许多话方才离去。”

  

  她多补充了一句:“还有梅郎君,属下昨夜到宜春坊外接替迎宵时,便见他站在牌楼底下,一身酒气,还有一股子……怪味儿,仿佛吐过。见到言世子扶殿下出乐坊,他眼神似要吃人一般,却也未多言语,一路默默跟随公主的车辇回宫。

  

  “只不过他没有交鱼腰符,在内宫门被禁卫拦下了。属下走入夹道转头看,借着月色,隐约见那人还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”

  

  松苔尽职尽责,诸事回禀得巨细靡遗,宣明珠听了不但眼前有画面,而且似乎还有那味儿了。

  

  她蹙着鼻尖合计,梅鹤庭撞见恣白,眼神不善是有的,呕吐之事多半不真。

  

  以他的爱洁之癖,若真吐酒,只怕一刻都等不及要去换身干净衣服,哪里有耐心送她回宫。

  

  不过他怎会喝上酒了?

  

  宣明珠随即将此事抛在脑后,握着绞得半干的发踱到窗边,欲借清风松散松散昏沉的头脑。

  

  园圃中泥土湿润,海棠凋疏不如昨,泓儿说,后半夜落了场急雨。

  

  “琼影园的梨杏,皆零落成泥了罢。”窗边人浅粉的指甲一下一下扣击窗棂。

  

  秾桃艳杏,文人多以为轻浮不喜,殊不知春花最娇嫩不过的无非二者,经不起几场风雨的催折。

  

  旋开旋落旋成空,半点不由人。

  

  泓儿知晓殿下必定又想念柔嘉娘娘了,有意岔开话音儿:“对了,殿下前个命人寻的蟒服找着了,就在旧殿的柜龛中供着,只不过金蟒爪上刮了线,奴婢便送去内务府修补了,怕还得几日才能送回。”

  

  宣明珠看着雨后新晴的天空,露出一抹薄笑,温度不达眼底。

  

  “那便再等等,司天台的好日子,也该到头了。”

  

  *

  

  有些账,只要有心清算不怕晚。不过几日没见宝丫头,宣明珠心里着实惦记,准备回府去瞧瞧。

  

  殊不知此时翠微宫外,梅鹤庭正等在朱漆大门处。

  

  他答应了宝鸦,要带她的阿娘回家。

  

  迎宵与雪堂被派了出去,守宫的侍卫不如女子心软,只认长公主懿令,不认驸马,何况这位大人还能当几日驸马都不好说,两条冰冷的戟交叉于前,梅鹤庭一步不得踏入。

  

  他眼中泛着猩红的血丝,唇上长出一层浅青胡茬,仅是一夜,整个人都变得落默了不少。

  

  从前百般央他,他不肯来,如今求入无门。

  

  风水轮流转,食了自己的因果。

  

  下朝后直奔翠微宫来的言淮,当头瞧见这位门神,牙根和手心就开始痒痒。

  

  走到近前,这位平南小将军却霎那笑了,吊儿郎当一抱拳,向他说了句话。

  

  宣明珠出门时便看见这一幕,明耀阳光下,宛如波斯猫儿轻眯眼眸:“聊什么呢?”

  

  梅鹤庭抿紧的唇角骤然放松,一身疏离之气散去,回过头。

  

  但见朝阳下走来的女子,身着一套蓝采和竹蝶镶边对襟长衫,内白纻中单,外黛花襕裙,腰系一只景泰蓝镂金丝花铃囊,琼簪玉佩,冷艳无极。

  

  眉间那粒天然无雕饰的红痣,又透着说不出的暧暧妩媚。

  

  纵使反复提醒自己绝非爱色纵欲之人,他也不得不承认,宣明珠的容貌确是一等一的出彩。

  

  与柔婉楚怜的碧玉之色不同,她的美如牡丹怒绽,要美便美得大方肆意,若曜曜朝日,夺尽皎月星晖的光芒。

  

  梅鹤庭掩在交领下的喉结上下微动,垂下的睫影敛住隐晦之色。

  

  言淮腿快,已经颠颠跑去跟前嘘寒问暖,“阿姐,昨日歇得好不好,可头疼么?喝了蜂蜜水不曾?”

  

  少年的双瞳被阳光一照,映成了透明的琥珀色,颇有几分天真无辜。

  

  宣明珠被这样的眼神盯住,忍不住还像年少时那样撸了把他的脑袋。

  

  余光从梅鹤庭身上扫过。

  

  见他一身雪白裰衫,獬豸冠彬雅端正,躞蹀带一丝不苟,暗道,果然松苔看错了。

  

  到底簪缨世家出身,无论遭逢何事,一身风度是不减的。恰如初见时,也是白衣年少,冠盖风华。

  

  只不过看的人,不会再如当年心动了。

  

  宣明珠静静感受自己的心跳,甚好,不悸动,也未麻木。诗本戏词上所谓的情根深重,原来也非不可自拔呐,拔掉了刺,哪怕留下些淌血的空洞,假以时日也能自行愈合。

  

  阿耶的女儿嘛,敢爱敢恨,不是那等系腰观井的懦夫。若她还有大好余生,未必不会再踅摸个合眼顺心的,轰轰烈烈再爱一回。

  

  只可惜,老天爷定人寿禄向来说一不二,越是富贵无极,越躲不开生死无常。

  

  梅鹤庭被那冷漠的眼神一晃掠过,心府骤空,更刺眼的是她落在言淮发顶的那只手。

  

  不知怎的,他齿根止不住发酸,只想立时夺过手来,用帕子沾香胰一点点给她擦洗干净。

  

  心里如同钻进了无数蚂蚁,噬啃蚕食着他引以为傲的定力。

  

  “殿下,”他上前哑声道:“宝鸦在家想你了。”

  

  宣明珠淡淡地抚平袖褶,噙唇不语,言淮在旁磨着犬牙,暗道一声卑鄙。

  

  这姓梅的混账,拿孩子拴人是妇人行径,他怎么不干脆寻根横梁,一哭二闹三上吊去?

  

  神情上越发乖觉,灿笑道:“阿姐,我方才正与梅大人说,方才朝会之上,中书侍郎狄元英上疏举荐了梅大人——入内阁。”

  

  他睨去一眼,不怀好意的露出两颗小虎牙,“所以我恭喜他,前脚没了驸马之衔,后脚便入凤阁鸾台,封侯拜相指日可待!”

  

  梅鹤庭眉头紧锁,他这几日问假休沐,不曾参与朝会,对此事一无所知。

  

  方才乍听之下,他亦感到极为意外。

  

  跻身内阁,便意味着此生再也不能做长公主的驸马。未免宣明珠听信了言淮挑拨,那双清眸中流露几分情急:“殿下莫信,臣先前不知此事,也不会同意。”

  

  顿了顿,他放低的声音带着几分恳求,“请殿下先同臣归家,好吗?”

  

待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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